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恨不袖手与君归 作者:豫华 晋江2011.10.2完结 ——庞统,事到如今,你竟还想要瞒着我么?! ——赵祯,今日你若逃了,便更是不配坐这个天下! ——公孙策,给我十年,我定当还你一个盛平天下! ——好,如此,我便等着。 我庞统此生,半生戎马,十载天下。边夷尽扫,四海皆平;百姓安居,寒士欢颜。俯仰天地,无愧于心!得偿毕生所愿,幸也。 然念蒹葭一方,愧对箫心;照胆鸣壁,空负剑名。若能重来,我愿再看塞上风霜,扬鞭策马;伊人在侧,纵酒长歌。 内容标签: 强强 搜索关键字:主角:庞统,公孙策 ┃ 配角:柳妍,庞籍,赵德芳 ┃ 其它:少包三 ==================   ☆、疏桐   无论过去多少年,他想,他都会清楚地记得那个秋深的晚上。浓浓淡淡的雨丝不轻不重地打在窗棂上,时时有几缕随风飘了进来,沾面欲湿,却不知怎的透些入骨的凉。   “嗯。。。”身后床上的人呢哝了一句,似在梦中呓语。他回头看着他懒懒翻了个身向里,还顺势在枕上蹭了几蹭,乌亮的长发一泻而下,凌乱的散在枕间榻上。   思及这人一向体弱吹不得风,他随手关好了窗,回身解衣上榻,伸手拥了那犹自沉睡的人圈在胸前。手上不知不觉多用了几分力道,即觉一阵细微的挣动,低头便望进一双尚且迷蒙的眼。   “吵着你了?”他抱歉地笑笑,随即放松手臂,轻轻抚上那人背心,低声诱哄着:“没什么事,睡吧。”那人本就不甚清明,被他安抚几下就又靠着他睡着了,一派信任与安心。他见状顿觉一股温柔情致涌了上来,心中仍是兜兜转转。千般计较都在心底压了又压,诸多人事桩桩件件被他反复掂量,到底化成一句:公孙策啊公孙策,我当奈你何?然而话到嘴边,他又忍了忍,终是唇动了动,无声。   是谁曾道长夜漫漫,你可知只此一刻,我也唯愿时光停滞,不再向前。   听尽梧桐一夜雨。 作者有话要说:     ☆、暗光   庭院深深、处处古朴大气的太师府花厅堂上,除二人之外,再无旁人。   “久疏问候,父亲近日可好?”庞统深深倚在紫檀木椅中,随手拨弄着手中茶盏,也不抬眼。   听闻此言,厅中正首座上那人淡淡说道:“家中一切都好,不必挂念。”   这自是庞统之父,当朝太师庞籍。已年过五十的权臣有一双惯看风浪、波澜不兴的眼,如古井深潭,让人一眼望去似觉空空如也,却又不知深浅。半生宦场浮沉早已磨平他的棱角,锋芒不现。现下与其子共处一室,更觉父子差异天壤。   “哦。”庞统应了一声,便没了下文。父子二人同在堂上,一时竟只闻厅外细微的雨声。喝完一盏茶,庞统续道,“既如此,我便回了。”言罢茶盏一推,当即起身。   不待他几步行至厅门,听得身后“哼”一声,便当下停住。庞统也不折返,只在原地站定,唇角噙着一丝冷笑:“父亲还有事?”   庞太师也不答,只缓缓一步步踱来,行止间乍现一股威势,彷佛一柄古剑尘封已久,经年不开,忽一日被人稍启,当即寒光乍现,令人心惊。他慢慢地抬头看一眼庞统,那目光却并未停留,只一掠而过。庞统当下心中一震。知子莫若父,反之亦然。他面上不露,心中却稳了稳,正正抬眸迎上,不错分毫。庞太师那边却已回返坐下,又端起茶盏,自顾自喝着,一派文士悠闲,仿佛刚才只是错觉。   “坐吧。”听得父亲开口,庞统知他有话要说,便挨了他身边近处坐下。   “八王,”话音稍顿又续道,“这回恐怕是不成了。”他刚坐定,便听得耳边低低一句,知父亲心中有所计较,也不接口,只瞧着厅外悠悠秋雨细细绵绵,却直教天地万物谁也躲之不去。“你一向自有主意,为父也总是由得你。”身边两道目光厉厉射来,“但这一回,我庞氏上下数百口,你可要想个清楚明白!”庞统闻言抬头,饶是他惯常纵横朝野军中、张扬跋扈,也被其父一时突现的锋芒刺了一下。又或者是正被揭到短处,他低了头,只有一下没一下随手抚摸桌上摆着的茶盏,道:“天色不早,我府中还有些事,这就先回了。”说罢又看庞籍一眼,转身就走。庞太师要讲的话已经出口,便也不留。 作者有话要说:     ☆、锋现   “我儿切记:为官之道,若不能一啸而起,只手遮天,便宁愿伏处一方,天高地远。朝堂之上,朝云暮雨,荣衰转瞬,安身立命唯‘平衡’二字。。。”庞统忽然自梦中惊醒,只觉口干舌燥,心绪烦乱。遂披衣起身,不忘替身边犹自熟睡之人掖掖被角,转身出了房门。但见苍穹之上银刀遥挂,寒光隐隐。微凉的夜风捎来后花园桂子的香气,让他心中沉沉心事为之一缓。   八王赵德芳缠绵病榻不是这一两日的事情了。他与其父庞籍一生似敌非友,其中丝丝缕缕牵扯纠缠他难以看清。只不过,有一件事他和庞籍都很明白:那就是,或许他这一生,心中也曾念着什么事或者什么人,但只要往他赵家这万里河山前面一放,统统一丝分量也无。这么些年,他多少次生死一线,始终为着心中那点执念,一次次挣扎过来。然而他或许争得过人,却争不得命,挣不过天。父亲既是说了那样的话,便与他心中所想一般无二。   今时之势,朝堂之上一分为三。八王庞家各自成一系,赵祯似冷眼旁观,他却焉不知余下那些人要么不偏不倚置身事外,要么早就暗暗和赵老六一心。军中势力亦作两分,自己虽已辞官归隐,但和边防远军的联系千丝万缕绝难隔断;而八王紧握京畿兵马连并近京诸省,虽战斗力稍逊却把守重地。若八王一去,赵祯虽难以马上接手,那些人或也各怀心思,但八王毕竟是姓赵,真到了那一天少不得为侄子一番计较。待得那人腾出手来,下一步自然是要除去他榻旁酣睡之人。   思及此,庞统心中冷笑。其实三年前一番较量,他已再无意那黄金榻冷,广阙宫寒。京中繁华种种如烟,与他尚不若黄沙大漠、月冷关山,任他扬鞭纵马,醉酒长歌。于是摆明了从此袖手,赋闲在家。奈何赵祯仍是步步相逼,他一退再退。   然而纵是他再忍得退得,对方以命相博,不死不休。若八王一死,平衡立破,即成二虎之势,退已是再无可退!庞籍正是看穿了这一点。他又何尝不知。这天,眼看就要变了。区别只在,他庞家是要放手一搏,冲天而上,做那翻云覆雨的龙;还是俯首贴耳,坐等屠刀落下,为那板上鱼砧上肉。何去何从,又何须父亲提点?   逐鹿江山,只手擎天,一人正襟天下乱。像他这样处在权利漩涡中心的人物,若安于现状,锦衣玉食庸庸碌碌也是一生;然天赐英才,文成武就,又何尝不曾想过呼风唤雨,再不低头向任何人!至少,他不会像赵祯那般一味隐忍,定教胡尘绝迹,许天下人一世太平!朝堂沙场,皆是你死我活的战场。争男儿意气,青史留名,如此,亦是不枉此生!也罢,赵祯既孤注一掷,定要分个高下,他庞统又有何惧?且看神州逐战,谁主江山。   是夜,悄然之间,已箭横弓满,只待离弦。 作者有话要说:     ☆、怀戚   公孙策自一觉中悠悠转醒,习惯性的伸手,触及却是一片凉意,那人定是不在已久。他幽幽叹口气。庞统近几日虽什么都不曾说过,可是那人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又可能瞒得过他?现下他隐居家中不问朝政,庞府那边也未听闻有什么事情,能让他心烦意乱又小心翼翼瞒着自己的,就只能是...   公孙策闭了闭眼,只觉心底一片冰凉。到底还是要走到这一步么?虽然从最开始他给了回应的那一刻起,自己就猜到会有这么一天。但即便如此,他也总在心里悄悄存着侥幸,或许他们能有那么一线生机。却到底。。。还是不行么?那他,何去何从?   若是三年之前,他会连一分犹豫也无。家国天下,儿女情长,忠孝仁义,孰重孰轻,公孙策怎么会分不清楚!但果然是君心难测,朝云暮雨。今上早已不再是那个拳拳以待推心置腹的少年天子,他也不再是当年眼不揉沙年轻气盛的新任侍郎。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这世间人心种种,谁是谁非,谁又说得清楚?他曾那么真真切切的相信,当以忠心报厚主。公孙策就是粉身碎骨,只要为了社稷黎民,他也欣然往之。然而,什么是奸,什么是忠?什么仁君,什么佞臣?口口仁义的杀人不见血,张扬跋扈的却守得四方平安。若是皆为那高高在上的御座,到底有谁真正把天下黎民放在心中?包拯死了,展昭走了,纵他心中仍有一片地方始终不变,却也不敢再去盲目的相信站在至高权力两边的任何一人。就算是那夜夜枕边软语之人的心思,他也不敢再去猜度。   “庞统。。。”他正喃喃出声,却立即被拥入一个宽厚的胸膛。在外面呆的久了些,他的衣上已满是风霜夜凉。   “庞统。”他却不管不顾,反而紧紧地贴上去,手指抓皱了那人的衣衫。   “恩,我在。”感觉那人顺了顺他的发,又把他揽进几分,问道:“冷吗?”   这样就好。能多一日便是一日,有一日相守便享一日相守。他忽然想起当年,包拯也是这样,带着那种如释重负的表情,对他说,放手。他想,他现在是不是也是一样。每一天担心着,牵挂着,就像一场异常华美的大戏,演得再长再好,终于到了落幕的时候。所以他也该放手,安静地,让自己下坠。至少,到坠落的前一秒为止,他都能感觉飞翔的自由。 作者有话要说:     ☆、□□   更漏声短,秋夜梦长。公孙策被拥在锦被暖寝和温热胸膛之间,呼吸清浅,正睡得香甜,忽然感觉一直揽在自己腰间的手离开,随即所依之处也是一空。被褥掀起时乍来的些微凉意让他意识稍稍清明了一下,感觉有人又把被角掖好,小心地掩了门出去。他眼睫扇动几下,正困难地在醒睡之间挣扎,忽闻门外一阵低声细语,隔一段距离听不真切。公孙策心中一个激灵,当即反应过来,看向窗外。那时想必天色尚早。隔着薄薄的窗纸,能觉外面仍是暮色沉沉,虫鸣一片。   他于是披衣坐起,即刻就见庞统推门进来。看到应该熟睡的人靠在床头,庞统只怔了怔便对他匆匆一笑,自顾自去梳整更衣。立时有一双侍女送了热水手巾等物进来,见公孙策摆手,旋即行礼又悄无声息的关门退了下去。   公孙策随意取一件长衣披了,起身至庞统身后。见他正要绾发,自然地伸手接了银梳过来,帮他挽好一个髻,又取一旁几上银冠与他戴了,也不说话。   见他在自己身前身后忙着整理衣衫,庞统深深低头看着他,忽然开口道:“父亲出事了,我去看看。你先称病几天,最近就不要上朝了。称病折子我会教人递上去。”他感觉公孙策正为自己系腰带的手忽然一顿,复又流畅起来,却并不答话,就伸手抬起他的下巴,强迫那人与自己对视。短短片刻,又放柔了声音:“嗯?”看见公孙策点头,他才松口气似的又道:“也别出门了——哪儿也不要去,什么也不要做。一切都等过阵子再说。安心在家等我回来。”言罢顿了顿,庞统轻抚一下他披散的长发,蜻蜓点水在那浅绯色的唇上一吻,“别让我担心。”随即匆匆出门。   行至门边,他听得一句轻轻的、似带江南水汽的言语,“万事当心。”他点点头,转眼消失在门边。 作者有话要说:     ☆、潜流   看着庞统消失在门边,公孙策有片刻茫然的失神,眼中雾气蒙蒙,不知道看向了哪里。但他只呆坐了一刻,眼神也逐渐由迷蒙转为坚定。   “来人!”随着他击掌,方才的两侍女又进得房来为他换水更衣,收拾停当后问道:“公子可是要用膳?”   公孙策闻言双眉一挑:“我要出门。备马!”   只听“扑通”一声,两女齐齐跪下,回道:“这。。。适才王爷特意吩咐过。。。”一语未毕,却被公孙策那清冷目光一凛,嗫嚅着再不敢往下说。   公孙策也不多言,直接越过她们走到门边,开门欲出。   “公子请留步。”刚一开门,便见门外两名戎装武士垂手而立,腰间佩剑宛然,正是庞统麾下飞云骑打扮。   “好、好!你们倒都是忠心!怎么,庞统说不让我出门,我还当真要被软禁在此不成?”   听得公孙公子冷笑,那两人也不答话,只是站在原地,并无一丝退让之意。   公孙策心底又怎会不知,若他说什么这两人便听,又岂会是跟随庞统多年、南征北战生死相托的心腹亲兵!他眼光定定盯住其中年纪较小的一人。那灼灼的目光长久炙烤着少年的脸庞,直让这惯常杀场舔血的武将也不自觉低了头。然后少年忽然听见头顶冷不防一声问:“你们将军去哪了?”   “将军。。。”少年不假思索抬头欲答,刚开口余光看见同伴对他摇头,马上反应了过来,闭口不再接下去。   公孙策皱了皱眉,见计不成遂冷哼一声振了振声势,冷然道:“进来。”一拂袖转身进了屋。两名飞云骑无奈对视一眼,跟了进去。   “我问你们,你们将军走前是怎么吩咐的?”那二人进得房来,就见公孙策已在椅子上坐定,摆开一副不追根究底决不罢休的架势。他们虽见惯自家将军霸气,心忖这平日温润如水的公子发起怒来架势也忒是凌人,竟隐隐与将军沙场之威有几分相似。年长的那个稍一思索,冲着同伴点了点头。那小将当下会意,轻轻几步至窗前帘后站定,从缝隙中左右仔细查探。公孙策见状一怔,当下明白过来,也就不急着催问。   见得少年点头,那年长些的飞云骑这才低声答道:“将军命我二人随身保护公子,务必使公子在府中安全等待将军回来。”   公孙策“嗯”了一声,也放低了声音。“他去做什么了?”   “庞太师昨夜亥时应邀去了八王爷府上,至今未归。据消息现下八王已薨,太师恐有被指谋害八王之嫌。将军得信后正是去料理此事。”此时见公孙策问,他便顿也不顿当场说了个清楚明白。   “什么?!”公孙策闻言顿时大惊,一下子激动地站了起来,衣袖带翻了桌上的茶盏。   “公子。”   听到那青年低唤,公孙策立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顿时脱力一般跌坐回椅上,霎时只觉心中千头万绪直堵得他心慌意乱。一时屋内诸声皆无。   公孙策静坐了片刻,终是稳住了心绪。思及方才轻易得了想要的答案,也稍觉有些吃惊。转念一想,定是庞统没特意交代,就是说,他没打算瞒着他。他转头向身旁看去,年长的那个武士面上仍是一片波澜不兴,好像从他口中说出的只是寻常消息;窗边的那个自始至终没把视线从窗外移开,一直警惕着屋外的动静,甚至没回头看他一眼。这飞云骑,还真是忠心耿耿,兼之胆大心细,处事稳当。   公孙策稳了稳态度,指着一旁座椅温声道:“将军见笑了,请坐。适才公孙策多有得罪,实为迫不得已,望两位将军勿怪。”   那人连称不敢,随即大方坐下,不惊不辱,进退有度。   公孙策欣赏的看着他,问道:“不知两位将军怎么称呼?”   那人谦道:“我二人皆是粗人,公子不必如此多礼。小人庞敏,”又一指窗口,“他是刘翼。公子,将军尝言,除他之外,公子亦是飞云骑之主。公子若有话,不妨直说。”   庞敏。公孙策听得此言,知道此人即使在飞云骑之中也必是庞统心腹,心中更加有数,于是又定了定神,道:“还请将军详细告知昨夜之事。” 作者有话要说:     ☆、前尘   屋内门窗紧闭,不透一丝微风。轻烟袅袅自青铜香炉四角雕饰的祥麟瑞兽口中溢出,升起氤氲一片,然后缓缓四散漫开,拂过菱花窗下的古朴桌案,墙脚架上的半吐幽兰,壁上画间的松涛明月,一点点淡去,直到再看不见踪迹。淡青靛蓝的轻纱细幔重重叠叠,一层层笼着最里间的高床软榻。床榻两边的青色帘幔都用金丝吊钩勾了,静静地垂着,其内有人睡得正沉。氤氲烟雾抚过那人斜飞入鬓的眉梢,轻点其下微微上挑的眼角,隐约可见眼尾的几丝细纹。几十载的种种喜怒忧怖,全被他深埋心底,这才不上眉间——岁月毕竟是厚待于他。   他静静地躺着,却乍然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一下子从梦中惊醒,像一条骤然被渔家拉出水的鱼,无力的在榻上辗转。   “王爷...”外室的门吱呀一声打了开来,有人循声而入,几步走到里间的纱幔之前,却不敢贸然进入,只低声呼唤着,带点踌躇。   里面的人顾不上答话,只拼命喘息着,试图压下喉间强烈的咳意,好一阵子才慢慢平息下来。外面的人站在那里听得真切,几欲掀帘而入,却还是忍了忍,只静静候着。   又过一会,才听得倦倦的声音自里间传来:“琪瑞么?” 声音中那丝尽力掩盖的渺远和倦意让他有一瞬间恍惚,愣了一下之后他才反应过来,忙答声是,又轻轻问了一句:“王爷,您还好么?”   里间那人只“嗯”了一声,又问:“什么时辰了?”   “回王爷,已是戌时三刻了。您…”他待还要说些什么,里面的人就吩咐道“你退下吧,”顿了顿又说:“叫人全都,散了…本王要…静一静…”   “王爷。”琪瑞还没来得及再说些什么,那声音复又道:“你子时,子时…再送,汤药来。”言罢,再悄无声音。   琪瑞只得应了一声,又添上一句“王爷但凡有事,随时召唤小人”,这才转身关门而去。   八王爷赵德芳倚在榻上,倦倦地阖上双眼。他只觉得很累,刚才说的那几句短短的话,就好似抽干了他身上的全部力气。三十余载宦场浮沉,让他身心俱竭。其间艰辛险峻,苦辣酸甜,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何足为外人道?   他幽幽的想起塞北监军,风刀雪剑;黄泛修堤,艰险重重;西北出巡,生死一线。又忆及当年保太子敢赌身家性命,扶幼帝撑广厦于危倾,除刘后助新主正其位,铲奸邪立君上之威严,往事种种,桩桩件件,即使是他日与父皇黄泉相逢,他赵德芳也能无愧于心!那个中的几丈豪情几许失落,一时想来竟恍如隔世。然,谁又能知,这些年来,他身在局中无一日不殚精竭虑,无一夜不反复思量。所谓一子错,满盘输。他赵德芳一人身家性命又有何惧?只是不敢去赌江山社稷、天下苍生。   想到天下,他一时思及辽国西夏,大宋外忧不止;又念念不忘朋党林立,朝堂内患频仍。事到如今,他已不知究竟是该恨天不予年,出师未捷;还是要感慨终于可以清风朗月、抱琴而归。   八王赵德芳就这么倚在榻上,双眼紧闭,反复思量:今上,也已经是君临天下,胸有千壑,不再需要有自己手握重权掣他手脚了吧?或许,自己真的是该歇歇了。何不就此放手,随那清风、化入朗月,去看看塞北的黄沙漫漫,再流连江南的桥头月明——那些他守了一辈子,为之放弃一切,却怎么也没来得及好好看过的大好河山… 作者有话要说:     ☆、因果   八王爷是被一阵轻缓却持久的敲门声叫醒的。门外的人显是有几分担忧,终于忍不住低声唤道:“王爷,王爷,您醒着么?”   “绿柔么?”   听到主子低懒的声音,侍女绿柔知道他刚才定是又睡过去了,心下稍宽,回道:“是,王爷。奴婢本不该打扰王爷休息,只是庞大人来访…”   “庞籍、庞太师么?”待绿柔应说是的,听门里人道有请便依令而去,不多时就引了庞籍而来。   庞籍进得房内,只一眼就捕捉到重重纱幔之后倚床而坐的那抹浅淡人影。他隔了漫漫青烟、千层帘幕看着,感觉那身影如此飘渺,好似下一刻就会在烟雾之中化去,无迹可寻。庞籍就那么怔怔站在这里,距榻上之人仅几步之遥,却只觉恍如隔梦。   “绿柔,你下去吧。”他听到那声音缓一会儿,才又说道:“本王和,庞大人…有事…都下去…”   庞籍虽然有些心酸这短短一句话被他讲的断断续续,此刻听得他开口心里却反而定了下来,方才的忧虑略淡。见侍女关门离去,他当下撩起层层帘幕,几步就走到床边。   赵德芳似早料他会有此举,不动不惊,只是抬眼看向来人。   庞籍前些日子就收到暗报,知道他情况到底有多差,因而在来之前心中已做了最坏的打算。此刻终于清楚看见他,庞籍反而觉得心中稍微定下来些了。   榻上的人只着白色中衣拥被倚坐,没有戴冠,披散的长发以一根鹅黄发带松松系着。虽然面容与往日相比一片苍白黯淡,简直血色全无,一双凤眼里也全是深倦,却在抬目之间仍似带金戈铮鸣之声,那样不动声色地拨得他心中一紧。   赵德芳看他一眼,还未及开口说话,便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咳嗽逼得低下头去,掩口的窄袖遮不住骨节分明的手腕。庞籍连忙自一旁架上取一件外衣给他披好,然后在床沿坐下,伸手把那人稍微揽起轻轻拍抚。感觉到怀中脊骨生硬得直扎手掌,他才惊觉这人到底是病到了何种地步。暗线报他茶饭不进,所有御医都已束手无策。此时如果只是看着他的样子,不曾触到这消瘦清减得不像话的身子,他还对那报告没有实感。   庞籍此刻心下不知是何滋味,不由暗自一叹:这人总是这样,哪怕只得一口气在,也要在人前尽力挺直了脊梁。他忽然想起那一年,这人静坐在刑场之上,自己只能隔着纱帘远远地看。帘后那朦胧的身影下一秒就要刀戟相加,却坐得愈加端正峭直,宁折不弯,全然不见平时的笑语晏晏浅倦神态,只将清峻高华尽数展现。那才是堂堂□□之子、八王爷赵德芳!即使不亲眼看见,庞籍也能想象得出那双湛湛凤眼之中是如何一片波澜不惊、静对风云的从容。   庞籍比任何人都要更清楚地知道,这个人是怎样的貌似幽兰心比劲铁。一眼看去如风中之柳,只道君子翩翩;其实却做那海中之蛟,击空搏浪,行云作雨。犹记与这人年少初见,风华绝代,才气纵横;及至稍长,温文尔雅,谈笑晏晏;后受托孤,人前笑容清浅,淡淡慵懒;实则坐镇天下,杀伐果断。步步不负皇天贵胄、八王之名!   庞籍兀自出神,忽然感觉身边的人动了动,猛然回神,正见那人缓过气来抬眼看着他,片刻后对自己微微一笑,眉目风流一如往日:“你老了”。   庞籍心中正在感慨,忽听得这么一句,一时只觉不知该怒还是该笑。他也细细打量怀中之人,半晌叹道:“是啊,我是老了。可是你,还是那么清俊风流,和当年我初见你时简直一模一样。”   赵德芳闻言又笑,怎么会?我也比你小不了多少。刚说完他又咳了一阵,激烈的说不出话,只伸手指向桌上茶盏。庞籍忙从暖炉之上的壶中倒出一杯热茶,看他就手一口口慢慢喝了缓过气来,才稍微安心。   他把茶盏随手在床边小几上放了,便听见身边一声轻叹:“醇之,你累么?”庞籍闻言低头,看见赵德芳眼底不加掩饰的疲惫。他敏锐地感觉到眼前人的一丝变化,心下正微诧,忽见身边的人绽出一抹清浅笑意。如三月阳光一般温暖明亮却不灼灼,竟和记忆中尚自年少的他当时初见那个君王身侧被极尽宠爱的皇子所拥有的一样,再见已是暌违几十载。   庞籍正怔忪间,又听见他温声道:“还记得,那年你我…共游江南么?柳莺、残雪、碧水、桃花…三春烟雨、桥头明月…多好......”   “…德…芳?”庞籍此刻终于能够确定,眼前之人的确和平日再不一样了。犹豫再三,终于试探着叫出了这个名字。   “嗯。”赵德芳居然就这样应了,唇边还带着那抹笑意。庞籍忽然明白过来,这不再是那个与他明争暗斗周旋一生,心中只有家国天下的八王爷了,只是与他年少相交、惺惺相惜的知己赵德芳。   庞籍也笑了,正想和他说些什么,下一刻却猛然看见从他唇角流出一缕嫣红,映着这人此时苍白容颜清浅笑容,让他瞬间愣住,下意识就伸手去扶。一扯之下,赵德芳就那样顺从放任地依在了自己怀中,眼光清澄,竟恍然似有水光曳动。   对、不、起。他听见眼前的人这么对他一字字说着,凤眸里是毫不掩饰的歉意,却,没有后悔。   来世,惟愿…生在平常…百姓家。把今生,欠你的...一并,还清......   赵德芳只觉连身上最后的一丝力气都消散不见,终于慢慢阖上了眼睛。   庞籍伸出微颤的手,放在他鼻下试过,当即心中大惊,猛地站起身来,“咣当”一声,衣袖掀翻了身旁几上的茶盏。   “王爷——”庞籍还未及反应,下一刻已听得有人呼唤着闯进屋来! 作者有话要说:     ☆、迷局   “皇、皇上?皇上。。。”   赵祯正朦胧间,忽听帐外有人小心翼翼地声声呼唤。他立时一个激灵,坐起来伸手撩开明黄的帘幔,沉声道:“何事?”   小太监当场吓得脚下一软,想也不想就匍匐于地,战战兢兢回到:“启禀皇上,殿外有八王爷府上侍卫一名,持金牌连夜求见。”   皇叔?赵祯心中一动,正待问话,眼光一扫瞧见地上兀自发抖的太监,不由皱了皱眉:怎么摊上这么一个蠢货?可别误了事才好。于是稍微缓了脸色,问:“可有人和他同来?”   “回、回皇上,没有。”   赵祯只能在心中叹气,真是不开窍的奴才!问一句答一句。不过他现下哪有心思顾及这些小事,只一边掀帘欲出,一边在心里暗自计较。那小太监见皇上欲起身,总算还知道好歹,飞速往前爬了几步,帮赵祯把鞋子穿上。   “别声张!知道吗?”小太监手上正忙着,忽然头顶一句低语令他不自觉抬头,正对上一双寒气四溢的眼睛。   琪瑞听到门外一路细微却略显急促的足音,当即咬牙跪伏于地。下一刻,偏殿门开,一身明黄的天子仅被一名近侍随着进得殿来,看见的就是这侍卫装扮的年轻男子拜倒在地,口称万岁。   “起来吧。”赵祯扫他一眼,看见此人深褐衣衫上隐隐血迹斑斑,不由令他一时心惊,忽然又想起有深夜惊驾杖责五十这么一条玉律。但他此时别的都顾不上考虑,刚一坐定劈头就问:“皇叔深夜派你前来,所为何事?”   那侍卫却长跪不起,依旧伏在地上回话:“草民乃八王爷府上侍卫琪瑞,已跟随王爷多年。此番惊驾不是王爷授意,乃小人自作主张,自知罪该万死,只是”,他忽然稍直起上身,再次深深下拜,“求皇上为八王爷做主!”   “哦?你说——你是自己来见朕的,那金牌从何而来?皇叔又现在何处?”赵祯问到后面一句,声音已然冷厉起来。   “回皇上,王爷他。。。今日子时在府上遇刺,已。。。薨了。。。”琪瑞讲到此处,顿时伏地涕泣如雨。   “什么?”赵祯闻言呆了一下,然后顿时感觉天旋地转,在座椅上晃了晃一手撑在身边几上才稳住自己,“你说皇叔。。。薨、薨了?”   “是。。。”琪瑞依旧泣不成声。   赵祯一时之间甚至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想起皇叔眉眼风流、言笑晏晏,好像刚才还在眼前一般,怎么会?那个如父如兄,手把手扶着自己步步行来,自己唯一仅有的亲人,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离他而去了么?听着耳边男人低低的抽泣声,赵祯忽然觉得怨怒丛生和心烦意乱,哭有个什么用:“起来!把话给朕说个清楚!”   “是!”琪瑞此刻也明白过来,忙收了眼泪,正起身体。他平素也是个沉稳细致之人,否则不会在八王身边跟随多年。他知道此事事关重大,立即调整过来,对着皇上清清楚楚字字道来:“回皇上,今晚戌时三刻王爷忽然命我等全部退下,说想自己静一静,又说让草民子时给他送汤药去。草民当时心中有所疑虑,就潜身房顶,心想王爷万一有什么吩咐也不会没人应。”讲到此处,他悄悄抬眼看一眼赵祯,见皇上没有责备之色,才续道:“然后大约一刻钟后,大概就是亥时左右,草民看见侍女绿柔引人进了王爷房间后又离开。之后来人就一直和王爷在房内叙话,无人出入。后来应该是子时左右,草民正打算离开去厨房端汤药,忽然听见房内东西碎裂之声,马上下去查看,当时就见来人立在王爷榻前,而王爷已经。。。”   赵祯此时已经从刚才的慌乱之中平静下来。他坐在高椅之上,紧盯脚边下跪之人,一个眼神一个颤动都不放过。听他讲到“隐身房上”一段,赵祯暗暗皱眉,又想到此人既能拿到皇叔金牌,且不怕引火上身连夜求见,实已是置个人生死于度外,忠心可嘉,其言应当有几分可信。他定定神再往下听,眉头不由越皱越深。待琪瑞讲完,年轻的帝王已是眸光凌厉,丝毫不掩。琪瑞听到皇上清清楚楚问道:“那夜访之人,是谁?”   此问一出,赵祯看见年轻的侍卫挺直了脊背,一改先前的恭敬,居然正正抬眼不差分毫地看进自己的双眼,眸中似有火光炎炎,然后听得他一字一顿,“回皇上,来访之人即是当朝太师、庞籍庞大人!”   赵祯听此人名号一出,脑中似有什么一闪而过,脱口问道:“那人呢?”   只见琪瑞低下头去,悔恨不已:“草民办事不利,让几个黑衣人把嫌犯带走了,求皇上降罪!” 作者有话要说:     ☆、风云   卯时三刻,早朝时辰尚且未到,群臣在紫宸殿偏殿暖阁中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或低声谈笑,或饮茶下棋,间或几人目光偶一相触,只稍微一碰或是微微点头就旋即散开,无声地传递某种信息。   群臣正谈笑间,忽见一人高冠锦袍缓步而入,眉眼之间沉静一片,却于行止处现出一派张扬霸气。众人只觉一股塞外朔风携刀光凛凛、铁骑金甲呼啸而来——那是十数年间沉淀出的惯纵横沙场立于万人之前、看厌铁血生死的威势与漠然。   ——中州王庞统。   站得离门口近的几人皆是微愣,便与庞统眼神碰个正着。一时之间,只见庞统一步步慢慢踱来,有人不卑不亢淡淡一点头,有人转过头去只做不见,有人讷讷行礼叫一声“王爷”,也有人直接凑上去请安问好。此时见到庞统出现,消息灵通的自是心中有数,反应稍微慢些的也多少嗅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心中暗暗警醒:赋闲已久的中州王居然出现在早朝之上,待会御前可要提起一千个小心,不容一步行差踏错。   庞统进得殿来,才懒得管众人千般心思,只在其中一人让出的椅上坐了,慢慢喝茶等着。未几,庞太师也到。又一盏茶功夫,有小太监进来言道圣驾将至,请各位大人移步紫宸殿候驾。   赵祯在龙椅上坐定,刚听小太监念一声“有本上奏”,便有一人当先出列,高声道“臣有本奏”,乃右相富弼。   “启禀陛下,我朝自□□以来,礼教为基,法治为本。及至陛下,政令清明,上至天子,下及庶民,无不以法为准,凡有犯者皆依律定刑。然就在昨夜,竟有人不逊以身试法,夜闯八王爷府邸,毒弑皇亲,视国家礼法于无物,置天家威严于不顾!”言至此处,已听身后一片震惊之声。富弼不顾群臣交头接耳,续道:“更兼此人乃朝廷命官,身居高位,备受皇恩,本当为百官表率,却做出此等大逆不道、天地难容之事!臣恳请陛下,务必要将此人当庭处死,以昭天威,也慰王爷在天之灵!”   听到此处,虽然心中震惊者有之,激愤难平者有之,欲明哲保身者更大有之。再是愚钝之人也知暴雨转瞬将至,何况这朝堂之上,没有三两三,哪能站到今天?各派之人都兀自盘算。不少人当即低下头去,眼观鼻鼻观心,盯着地板或是手中持笏细细研究起来,只恨不能当场化作尊尊石像,什么都看不见,什么也都听不见。   群臣正各怀心思,只听御座之上皇帝又惊又痛:“什么?皇叔他。。。薨了?是谁?!”赵祯当场雷霆震怒,“何人如此大胆,竟敢谋害皇亲国戚!”   “回禀陛下,这胆大包天、罪无可恕之人,正是当朝太师——庞籍!”富弼一言掷地有声,群臣噤若寒蝉。   “简直是一派胡言!让老夫忍无可忍!”那厢话音未落,已见庞太师大怒,呵斥破口而出,直震得他紫金朝冠上的扇翅晃动不已。他一步越众而出,与富弼对峙而立:“富弼!圣上驾前,你怎敢血口喷人,颠倒是非!”   “哼”,富弼也不与庞太师争辩,直接向赵祯道:“皇上,庞籍曾于昨夜亥时前后夜访王府,与王爷在房中叙话未曾稍离。更有王府侍卫祺瑞亲眼所见王爷薨时只有庞籍一人在场,手中还持着毒杀王爷用的茶杯。证据确凿,断无可疑。。。”   庞籍一口打断富弼,“皇上,老臣昨夜只在家中与内人饮酒,未曾出府一步。”说至此处庞籍情绪激动,转头一步跨近富弼,“富弼!你说人证物证俱在,那就不妨把那个侍卫叫上堂来,老夫愿与他当庭对质!”   “皇上明鉴。那侍卫忠心耿耿,昨夜连夜赶到老臣府上报信,今日清晨竟被发现暴毙房中,另有王府十数名门房、侍卫、家丁、婢女于昨夜被杀,这不是太巧合了吗?放眼京城,能在一夜之间连杀十数人,且不乏高手,除中州王府之外不做他想!老臣以为,此事中州王也脱不了干系!”   庞统一直静静站在丹壁之下不言不语,仿佛朝堂之上的一干事务皆与他无关。此时听得被点了名,只抬眼在富弼面上淡扫而过,却更让富弼横下了心势必要一举扳倒这父子二人。   “你不要欺人太甚!”   富弼也不理那边庞太师还在吼着,兀自对皇上说:“陛下,王府虽然多人被杀,但昨夜看见庞籍之人也不是没有还活着的。”   “既如此,宣。”   赵祯一言既出,随即便有宫中护卫引一家丁模样之人进来。那人战战兢兢一步三抖,刚进殿门就噗通跪下拜伏于地。   赵祯对富弼丢个眼色,他立即领会,对下跪之人道:“你是何人?昨夜有何所见?”   见被问话,那个家丁连头都不敢抬,发抖道:“小、小人王二,在、在八王爷府上打杂。昨晚小人起夜,见几个黑衣蒙面人与王府护卫。。。祺瑞打斗。然、然后又有几个人赶到,那、那几黑衣个人就架着一个人逃、逃走了。”   “黑衣人所救之人,你可看清楚了?”   “回大人,看、看清了。”地上之人点头如筛。   “那人此时可在堂上?”   王二闻言,大着胆子抬头左右看了一圈,又低下头去,嗫嚅道:“是。。。”   “是谁?”   “是。。。左边站着的那位。。。紫色衣服的大人。。。”   紫金绣鹤纹朝服,正是当朝一品太师服色。   “你…皇上!这分明是他与富弼串通好了来陷害老臣!臣只是在朝政上与王爷时有意见相左,但同是为朝廷效力,臣有何动机要杀八王爷?退一万步说,就算是有,容臣说句不敬的话,八王爷一直缠绵病榻,时候本已不久,何用臣动手?就算臣要动手,又岂会笨到自己送上门去,让人抓个正着?”   太师一党当场有数人连声附和:太师大人一向忠心耿耿天地可鉴,断不会做此目无皇上、不仁不义之事!   倒庞一派也有豁出去的站出列来反唇相讥,朝堂之上顿时乱作一团。有人慷慨陈词,有人互相谩骂,有人信誓旦旦以身家性命作保,有人口口声声势必要为国除奸。   此时突听一个声音力排众议,“皇上,既然此人证言真假难辨,不如让微臣问上一问,以明真伪。不知可否?”   赵振循声看去,见是左相文彦博,心中稍安。此人一向谨慎圆滑,历经两朝,老狐狸一只都成了精了。虽不知他此番一反常态究竟为何,但总体上此人还是心向着他的。   见赵祯颔首,文彦博温言问那王二:“你确定昨晚看见之人正是庞籍大人?”   “是。”   “那好,你当时所经之处,距他们打斗之处有多远?”   “不远,大概五、六丈距离。”   “哦。如此之近,你运气不错,今日还能上得这朝堂。”赵祯忽然心中不安,难道这老狐狸。。。   王二忽然想起府上死的一干侍卫家丁,打了个寒颤,喃喃道:“小人真是命好。。。”   文彦博似笑非笑,又问,“那你该看清了,当时共有几个黑衣人?”   “三、三个。”王二经刚才一问,不由有些许犹豫。赵祯皱起了眉,心道大事不好,可是刚才既是自己应的,也不好开口拦着。富弼倒是想拦,张了张口,终究没找到合适的理由,不让问不更显得心虚。   “哦,三人。王府这边几人?”   “一人,就是祺瑞。”   “那他们以三对一,完全可以一人甚至两人挡着祺瑞,剩下的直接救了人就走,对不对?午夜时分,电光火石之间,你就刚好出现,还看得如此真切,好眼力啊。。。”   “这。。。”王二接触到富弼阴冷的目光,想起被囚的双亲,不得不再挣扎着加上一句:“可是小人看那身形,在场的各位大人中间只有那位大人相似。。。”   行了,有了这句就成。文彦博满意地回身一拜,“皇上,臣问完了。”   问完了?!赵祯心说,文彦博啊文彦博,父皇和朕都待你不薄!今天你居然做出这等事来!他真是恨不得当场将此人扒皮拆骨,吞吃入腹!他一怒之间却对上庞统冷眼旁观,顿时如一盆冰水当头浇下,冷静下来。   赵祯定定神,眼光一扫谏官王素,那边立即心领神会,“皇上,臣以为此事兹事体大,不可轻下定言。现下王二之言虽不可全信,但又恐不全是空穴来风。事既不清,还需有劳太师协助查个水落石出。”   “臣也以为,王大人所言甚是。依我大宋律法,凡有嫌疑之人不论皇亲国戚,均当一视同仁,收监待审。”开封府尹范讽也道。   “圣上,太师劳苦功高,实在不可啊!”   。。。。。。   赵祯揉了揉额角,暗暗瞟一眼庞统。看他还是一副似笑非笑神游物外的情态,终于开口:“现下真像不明,众卿家也不必争了。既如此,那就依律行事,先委屈庞太师在天牢候审,若是有人栽赃陷害,朕一定会还卿一个公道。”轻描淡写一句,如此压了群臣。倒庞一派见好就收,知道今天是暂时动不了庞统了;庞氏一党抓不到把柄,也无话可说。   “皇上。。。”庞籍还欲申辩,忽见一名戴甲侍卫匆匆入殿,称有边关六百里急报送上。   赵振一听心中又是一颤。这时机,一刻不早,也一刻不晚,难道这正是庞统一直在等的么?原打算先把庞籍打入天牢,然后要杀要剐就有的是办法了。只要罪名坐实,庞统便是有再大本事能翻得天去,也堵不了天下悠悠之口。只要他一动,就是造反,师出无名,军队也不能明着站他那边;而他自可以庞籍之罪连诛九族,将庞氏一党清除干净。   赵祯细看手中急报,宋边守将火漆朱印宛然,纸上字字血泪,不由他不信。书言夏大军十万一路攻城掠地,已至庆阳。边将不敌,节节败退。虽然疑惑此战报来得太巧,赵祯毕竟是大宋天子,家国万民,不由他选择。他闭上眼,把千般愤怒、不甘、恨意和心酸都在心底压下磨平揉碎嚼烂了,终于缓缓睁眼,问道:“众卿以为,何人可当此任?”   富弼为首的一干人等知大势已去,皆尽沉默。自杨家众将尽数凋零,除殿左傲立之人,朝中再无将可用。若在边将之间互相调换,焉知辽国不会趁火打劫?只怕到时更是前门拒狼后门引虎,两不相顾。   庞氏一党早有人跳将出来,举荐飞星将军。   赵祯此时眼中已是一派平静,他对上庞统的眼,沉声道:“庞卿,朕给你八万兵马,连同庆阳守军,命你即日启程,赴边抗夏!”   庞统和那目光一触,也痛快得很,当即浅浅一跪领旨,站起身来,看着赵祯道:“皇上,臣还有个不情之请。”   “。。。讲。”   “家父一生为先皇及皇上鞠躬尽瘁,敢有一日不殚精竭虑;臣更是血战沙场,保一方平安。我庞氏一门上不负天地,下不愧百姓。然皇上今日竟因小人之言,”他目光一斜,在富弼面上一扫,“陷忠臣于不义,实令亲痛仇快,寒微臣父子之心。”见赵祯不语,庞统续道,“我庞家虽自认无愧于心,但若是众位大人务必要个交代,”他又在众人脸上一一看过,“皇上何不派人围禁太师于府中,一样方便清查八王之案。”   话已至此,赵祯脸上只是平静一片,“准奏。” 作者有话要说:     ☆、裂冰   自庞统走后,公孙策一夜未再合眼。遣退了庞敏等人,他独坐房中前思后想。   时局本就是一触即发,现下八王乍薨,还居然扯上了庞太师,更是犹如沸油入水,眼看炸成一片。两强相争,势不俱生。他不会天真的相信谁能将此争斗消弭无形,更何况这番双方都是铁了心务求一战。他惟盼能化明枪为暗刀,止于兵戈。不然到时城门失火,池鱼之殃,生灵涂炭,黎民何辜!   而自己,又能为这即将流下的血做些什么呢?   公孙策尚自头痛,就见庞统推门进来。他一夜未归,现下装束已然一变:明玉高冠,宽袖锦袍,衣角绣着四爪缡龙——不是他惯穿的样式,而是朝服。   公孙策也不吃惊。这人今日若不上朝,只怕皇上当场就会把庞太师问斩吧。感觉他目光停留在自己脸上,庞统只是回以微微一笑。公孙策却仍是从这云淡风轻底下窥见一缕火光炎炎,那是男人最原始的、抑制不住的雄心和野性。在平静淡漠的外表之下,他能感到庞统绷紧了每一寸神经,他身上的每一滴血都在沸腾喧嚣,渴求一战。朝堂之地,沙场之上,政治权谋,兵法韬略,他惟盼棋逢对手,以命相赌,方觉不枉此生!胜利、或是死亡,别无他途。   公孙策便也对他笑了笑,迎上去顺手递过一杯茶,“怎么样了?”   庞统正把茶盏接过来坐下,听见公孙策问,抬头看着他又笑,道:“本王出马,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说罢低头喝一口茶,“昨夜没睡?”   “嗯…你回来就好。”   庞统听见公孙策这一句,又抬眸看着他,眼中带几分戏谑,却只是伸手把他揽到身边坐下:“皇帝已经把太师府围了,你这几天还是不要出去了吧…用过早膳没有?”   公孙策听到庞太师只是被围禁,心中一动,却只对他摇了摇头。   早膳过后庞统就不见人影。公孙策也不多问,只没事在府内四处逛逛走走,看看书弹弹琴。近了黄昏时分,他才叫住一个小丫鬟,让她带话给庞统,晚上相约后园凉亭,赏桂观枫。   庞统来到凉亭的时候,正是黄昏将过,半月上梢。园中枫红似血,桂香隐隐。公孙策一身镶毛边的月白锦袍,正独自坐在凉亭一角弹琴。一曲《猗兰》幽声遥泻,衬得夜色如水,人亦似幻。庞统当下止住脚步,就站在不远的地方看着亭内之人,以目光一寸寸细细描摹那清隽的眉眼。   公孙策一曲终了,有些呆呆地盯着琴发了一小会儿愣,才终于感觉到有人在看他,便抬起头来,正见庞统站在十步开外。他笑了笑,说:“怎么到了也不过来,还让我在这里好等。”   庞统几步走到桌旁坐下,也笑:“我这不是在听公子弹琴么?佳音绕梁,我怎么敢打扰?”   公孙策闻言赏他一个大大的白眼,“我那是弹给自己听的,又不是给你——要给你听的话,当换《酒狂》。”   “是、是,公孙公子说的是。既如此,那就陪我喝几杯吧。”庞统一面与他调笑,一面取了桌上酒壶欲给两人斟上。公孙策此时已起身走到桌边,轻轻抓住酒壶抢过,“我来。”   待把二人酒杯满上,公孙策正了脸色,双手端起一杯酒递到庞统手边,“这一杯,我敬将军。谢将军十数年来沙场征战,保得我大宋万民平安!”言罢,也不等庞统说话,当即把自己那杯一饮而尽,这才抬眼看向庞统。   庞统却只把酒杯拿在手上,眉峰紧聚,那样定定地看着他,眼中似有千般神色。他见公孙策喝完一杯仍是站在自己身旁等着,才终于定了定神,也不再犹豫,一抬手倾觞饮尽。   公孙策又为两人斟上。   “这第二杯,还敬将军。我敬将军是盖世英雄,顶天立地!”公孙策迎向庞统的目光,眉眼之间全是坚定。庞统细细看着那双眸子,终于放弃从中寻找他希望的一丝犹豫或者迟疑。没有、都没有。他只能复杂地笑一笑,又接过酒杯,也不等公孙策端起他的那杯就一口喝干。   公孙策,你自己可能不知道。但是我,自从三年前太庙那日,就一直忘不了你那个眼神。坚定的、决绝的,平静的表象下深藏着孤注一掷的胆气和再无所顾的冷酷,哪怕前面千难万险,哪怕将为千夫所指,哪怕自己会落得粉身碎骨——你对自己都能如此狠得下心肠,那么,我还有何话好说?想到这里,庞统忽然又笑了——在这一点上,你我何其相似!事到如今,我又有什么资格来怨你?   公孙策见庞统如此痛快,也毫不含糊,张口把这第二杯一饮而尽,然后头也不抬,继续往两人杯中倒酒。   “这第三杯,我公孙策敬你庞统。”他这么说着,又举起手中的酒杯。“我…”   “别说了。”不等公孙策再说些什么,庞统就一口将之打断,广袖一扬,酒杯顷刻见底。“怎么知道的?”他再开口时已经冷了声音。   公孙策走到桌子另一边坐下。三杯酒喝完,好像他方才的气魄也随着一起用尽了似的,此时神色已经一片茫然。他闭了闭眼,“今天,我看见庞业引几个工匠进府,往马厩那边去了;还看见庞律在擦你的战甲。所以。。。”   “所以,公孙公子就想到了,工匠进府是换马掌,擦战甲是因为本王要穿。既然大战在即,公子唱这一出是做什么?”庞统已是目光冰冷,不自觉地抚上右手的扳指。   公孙策听到这里,一下站起身来,居高临下深深看进庞统眼底,良久的对视之后他的声音已然冷若冰凌,一如当年立在开封府大堂之上。他一字字说道:“庞统,事到如今,你还要瞒我!那我就明明白白说给你听——你明着招旧部厉兵马,庞太师又仅被圈禁,只能是皇上得知边关危急,不得不对你妥协,让你重掌兵权,对也不对?然而此事一来实在时机太巧转机太妙,二来…” 他讲到此处微微一顿,眼中露出讥讽之色,语气也愈见冰寒:“二来王爷智者千虑,桩桩件件安排妥当,把公孙策瞒得滴水不漏,却怎么就忘了后园那一百只信鸽呢?”   公孙策一提起信鸽,庞统就已经了然于胸了。他王府后院中驯养着一百只信鸽,作传递紧急军务情报之用,是他每番出战必不可少的帮手。他虽从未明白告诉过公孙策,却也不曾瞒他。   “…原来如此,大宋第一才子果然聪慧过人,且心细如尘。是本王疏忽了。”庞统深深看他一眼,“公孙公子也真是有雅兴,什么时候了,还去王府后园数信鸽?”   公孙策并不答话,只觉心中冰凉。我今日若不去数信鸽,怎会发现整一百只一只不少全在笼中?你若真要赴边抗敌,为何不见飞鸽急报调令兵马?不仅不告,恐怕还是藏着掖着,希望各地按兵不动,越晚知道越好吧?   他正自心中酸楚,忽然惊闻庞统一句:“原来公孙公子,早就开始防着本王了!”   其实庞统这一句也不是有意,只是正在气头上,却伤透人心。他看见公孙策方才的气势仿佛一下就消失殆尽,看着凛然从那双清华的眉目之间寸寸褪去,忽然就染上了几分凄凉:“王爷…不也一直在防着公孙策么?”   这么轻轻的一句,让庞统的目光也瞬间黯淡下来,只能相对以无言。   “为什么,你就非要走到这一步?”公孙策低茫的一句,似是自言自语,然而庞统还是听见了。他知道公孙策或许并不期待自己的回答,却还是开了口,语气中透着几分疲惫:“我以为你懂的…我十七岁离家,至今已有十八年。你可知这十八年来,我上过多少次修罗战场,看过多少次生灵涂炭?”庞统的眼神渐渐有些空茫,陷入那些曾经过往。   “…公孙策,你可见真正过那些被战火烧过的城镇?那些辽人、夏人,都和禽兽无异!奸淫妇女,纵火屠城!所过之处,血流成河,尸骨积山!而那赵祯,却只知坐在金銮殿上,年年求和,岁岁纳币!”他说至此处,已是双目充血胸口起伏。   “你别说了!…别说了…”公孙策同样是激愤难抑。庞统说的这些,他又如何不懂!只是,庞统,“你心中惦念着边关百姓,可京城十万黎民亦是大宋子民。你怎么忍心见他们陷于刀兵之苦!而且,不止是汴梁,还有整个大宋。你若起兵,如何善了?你难道要把国家一分两半,做那千古罪人?届时又将如何护得天下太平!”   庞统听他指责的如此严厉,却只深深叹了一口气。“公孙策,你可知现下是什么情形?宋辽虽立下盟书,但是哪有只靠一纸文书维护的安宁?西夏李德明在位三十年,已然厉兵秣马发展壮大。其子李元昊,更非池中之物。我曾在四年前与他一战,其人能屈能伸,精于韬略,更兼胸有大志。我日前得到探报,李德明卧病已有数月,恐命不久。如待此人子承父业,根基一稳岂能让我大宋有一日太平?届时就怕辽夏左右应和,两面夹击,我大宋又当如何?可这些,赵祯他,可有看到?!”言毕,庞统殷殷地看着公孙策,眸中的期盼,一如当年。   公孙策却对他慢慢摇了摇头,“庞统,你又为何这般固执?你熟于兵法,更善韬略,又岂不知不战而止兵戈方为最上?现今局势并非千钧一发。如你所言,宋辽议和,西夏将乱,正是我大宋休养生息,励精图治的大好时机。你此时起乱,不是适得其反?——你敢说,自己就没有一丝一毫觊觎那高高御座的心思?”   “我的心思?”庞统眸中的期待瞬间褪去,恨意昭然,“你可知,那龙椅之上坐着的,是个怎样之人?非我决意要反,是他赵家逼我庞家在先!你可知当晚是怎么一回事么?那一日,父亲忽然接到赵德芳口信,约他亥时过府一见。父亲终是念及二人当年…情谊,前往一见。幸亏他在去前送信给我,不然只怕现在我庞家上下几百口,俱已作他赵祯刀下亡魂!不错,我是伪造了边关军情,那又怎样?不过是为自保——我可比得上他赵家人绝情绝义么?!”   公孙策听到这里,猛吸一口气,再无留恋地甩袖转身向亭外走去。话已至此,还有什么好说?你真当我不知,庞太师那晚赴约,就只是为了一叙当年旧情么?!   “去哪?”他刚走出两步,就听见身后一声断喝。随即就有两人不知从何处飞身而出,挡住了自己去路。   “王爷…”公孙策背对着亭内身影,不愿再回头。“公孙策一向敬重王爷为国为民,是真君子,可是…为什么你要让我如此失望?”他说着闭上了眼,一滴泪水终于忍不住滴洒而出,立即就被微凉的夜风吹干不见。   公孙策再睁开眼时,眸子里已是一片决然。他对两个飞云骑喝道:“让开!”   “公孙策!今日你若跨出王府一步,你我就此恩义两绝!”   “恩义?到了现在,王爷还和我说什么恩义?”公孙策笑得冷淡清浅,却猛然从袖中取出一物用力一拉,一朵绚丽的火花顿时出现在中州王府上空。   两个飞云骑一时皆是微愣。然而尚未等他们反应过来,一道深褐的身影就已翩然而来,伸手揽住公孙策一掠而过。   那二人立即飞身要追,只听见庞统淡淡道:“算了,随他去吧…”   “将军!”庞敏还要说些什么,被庞统狠狠一瞪,那话就咽了回去。他看着庞统整整衣领,稳步向亭外走来:“传令下去,依计划行事!”   庞敏刚才的那一点担心立即消失——站在他面前的,还是那个运筹帷幄、杀伐果断的飞星将军!   “是!”两飞云骑毫不耽搁,立即领命而去。   庞统站在亭外,抬头看着远处寒月如刀。   ——自赵祯即位以来,汴京城最漫长的一夜即将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     ☆、异心   黄昏时分的东西两坊,华灯初上,车马如龙,酒旗招招,人声嚷嚷,好一派繁华景象!   如意坊二楼一个清静雅间之内,正有四人围桌而坐,觥筹交错,相谈甚欢。他们都在三十上下,皆是劲装窄袖武人装扮,可再细看那衣衫却是绸缎绫罗裁就。四人言谈之间笑语生风,推杯换盏,豪迈当中自有一番贵气,大不同于江湖侠客之流。他几人进得厢房不久,就喝得一派兴高采烈,到了此时地上已然摆了五、六只喝空的酒坛。   “来,大哥,小弟再敬你一杯,干了!”其中一人端起酒杯,与坐在上首的那人一碰,痛快的一饮而尽。   “好,二弟爽快!”首座那人哈哈一笑,也抬手喝干了杯中酒。   “唉,说起来,这次西夏来犯,皇上即已下旨,那庞统不日就应该启程了吧?”酒意正酣之时,席间一人不经意提起。   “是啊,这不正召集兵马呢,估计再有几日就该出发了。”另一人一边吃着小菜,一边随意说着。   “你看这次我们大宋能打赢么?”   “咳,要我说,西夏人虽然凶狠,他能狠得过庞统?那人…”   “嗯哼!”首座之人忽然重重打了个哼,还飞了一记眼刀过去。   奈何对方像是个榆木脑袋,被他这么一打岔一瞪眼,不仅没反应过来,还开口问道:“怎么了大哥?你没事吧——现下也入秋了你该不会是着凉了吧?——说起来,那庞统,别的先不说,打起仗来真是有勇有谋,让人不能不服啊!”   “四弟,你胡说些什么!还不快住口!”见他如此不受教,那被称作“大哥”的人无奈只能开口喝止。   “说这怎么了?”被教训的人不逊地撇撇嘴,颇有些不痛快的抓起筷子夹了花生往嘴里丢,边丢边说,“大哥,这儿就我们弟兄几个,还有什么话不好直说?我还想说这次庞统出兵,我也好想跟去呢!我们习武多年,不就是为了上战场杀敌么?现在倒好,整天在这京城里面窝着,闷都闷死了!还不如随军赴边,为国效力,哪怕马革裹尸也比现在来得痛快!”   他这话虽然说得直白大胆,却立即引起桌上另外一人共鸣,当下一拍而起:“说得好!我也是这个意思。我们空有一身本领,难道就在这皇城终老,坐视百姓流离失所大宋割地赔款不成?!”   “住口!“这边两人正说得热血沸腾,忽然被一声厉喝打断。见那两人皆是愣住不再多言,说话之人快步起身走到窗边小心地四下瞧了瞧又把窗关严,这才转身回来坐好,皱着眉头斥道:“三弟、四弟,你们怎能说出如此荒唐的话来!你我兄弟备受皇恩,委以禁军重任,唯一的职责就是保护圣上以及皇城安全。现在多事之秋,你们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容得了你们胡闹么?!”这说话之人正是殿前司都指挥使张林。与他同桌而坐、兄弟相称的自是他身边三名副使:王辽、余清和李毅。皇宫内苑、禁军兵马的统领职权,尽在此四人手中。   “可是大哥,如果要真有机会,我还真想调到京外做个边将,带兵打仗,守疆卫土,说不定也能像庞统那样,混个大将军回来…”四人当中年纪最小的李毅还是忍不住多说了两句,立即见张林“啪”地一掌拍在桌上,震得上面的碟碗一阵乱颤。“你还在胡说!那庞统是什么人?是乱臣贼子!以后休要再让我听见你们出此佞言,否则别怪大哥不顾兄弟情谊!”   “大哥,庞统不是乱臣贼子,是大英雄!杨家一门尽数战死之后,要不是有他在,辽国西夏还指不定打到哪儿了呢,说不定现在连皇城都保不住!”那李毅听他大哥如此说话,顿时也急了,当场就和他吼起来。   “你!”   “四弟!少说两句。”旁边一直坐着没说话的王辽一看此时自家兄弟吵成这样,连忙出声喝住李毅,然后快手快脚地倒一杯酒端给张林,笑道:“大哥,来,喝一杯消消气。老四年轻气盛,说话没个分寸,大哥别和他计较。再说他那也是气话,不过是一心报国…”   张琳看他如此,也只得叹一口气:“二弟,我哪是在和他计较?你们的心思,我还能不知道么?只是你们想想,现下这情形…唉!不说也罢。总之,你们都要记清楚了,今时不同往日,说话做事都要打起十二分小心,尤其不可与那庞家有任何牵连,知道么?否则一个不小心,轻则身家性命不保,重则累及九族啊!”   话说到这个份上,方才的高涨热络顿时不见,席间气氛立即冷了下来。   “大哥…”王辽听得张林这么一句,也不知怎的,眼泪忽然就流了下来。张林一见,顿时软了心,忙探身过去问二弟怎么了?可是有什么难处?不妨说与大哥听听,或许能帮上忙。   此话一出,王辽那边更添悲意,一把抱住他,霎时泪如泉涌。怎么了怎么了?那边张林还在追问,只听耳边低低一句:“大哥,兄弟们对不起你!来世宁愿给你做牛做马,也要加倍偿还哥哥的情份!”   张林听此话说的没头没脑,还在茫然,忽然只觉胸口一凉。他有些不知所措地推了推王辽伏在自己身上的肩膀,随即一言不发地直接向后倒去。   余清此时眼明手快的伸手堪堪接住大哥已经悄无生机的身体,看着他心口那把明晃晃的小刀,同样泪流满面。   “大哥…对不起!”他伸手抚上张林那双尤自大睁的双眼,喉间一片哽咽。“非是兄弟无情无义,实在是今上庸碌无为,只知割地赔款、委曲求全,不思励国强兵、保护疆土。我等身为武将,岂能眼睁睁看着他将大好河山拱手相让,百姓生灵涂炭横尸遍野!…大哥你…为什么就不肯相信庞将军呢?…” 作者有话要说:     ☆、击水   公孙策被人忽然拦腰抱住凌空而去,却毫无惊惶之态。他反而反手抓住来人的臂膀,笑道:“来的不早不晚,刚刚好!”   那人带着他几个起落之间已离王府有了一段距离,再看看左右确定无人追来,才寻了个小巷将公孙策在暗处放下,一把抓住他的手迭声说道:“公孙大哥,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十天前急着叫我回来,这几日又不见消息,让我好不担心!”他讲到这里,便想到方才在王府后园那一瞥所见,要是自己再晚去一刻,他公孙大哥定是要吃亏的!于是又着急问道:“公孙大哥,你和庞统怎么了?莫不是他欺负你?!”说着心中不由愤愤:就知道那庞统果然不能相信!他之前是看他对公孙大哥还算不错(凭良心话,那只能算“还不错”?),才听了公孙策的话独自去闯荡江湖。这才走了几天啊,庞统就恢复本性啦?   公孙策还没站稳,就被这一连串又是问话又是抱怨弄得有些头晕,不由扶扶额角:“展昭!也亏你现在被人家叫少侠,怎么还是这么毛毛躁躁?我和他…不是你想的那样。”   展昭听见公孙策用凝重的语气说着,竟带几分叹息之意。他还未多想,已被公孙策一把抓住,急声问:“被你一闹险些误了大事!你的马可在附近?火速带我进宫,面圣!”展昭见他情急至此,心中明了必是事关重大,立即一点头,毫不耽搁地带他疾掠而去。   正是晚饭刚过,宫门的守卫们也不由有几分懒散之态。此时按照规矩,宫门处已经禁行。暮色渐浓,秋夜霜寒;兼之四下寂寂,不闻人声,更觉一片寂寥萧瑟。门官站在城楼之上向内眺望,一弯钩月之下宫影憧憧看不分明,一时只觉好似乱坟荦荦,张着黑洞洞的大嘴正欲吃人。幸有零星烛火灯光明灭其间,这才减了那沉穆肃杀之气。   他正胡思乱想间,忽闻一骑马蹄清脆声声急催,踏碎一地寒霜清辉,似向此处直奔而来。他连忙几步转至城楼另一侧,居高临下望着那一骑远远而来,提声喊道:“宫门禁地不得擅闯!请阁下速速回转!”   那马上之人听得此言,不仅不调转反而更是扬手一鞭,转眼更近。门官此时已借着城楼灯火,大致看清了来人——却原是两人一骑,一个剑眉的英武少年还带着位白衣公子,只是脸却被掩在后面看不真切。他于是又再度叫道:“来者何人?还不快快停下!”   少年催动那马跑得飞快,眼看就要向着宫门守卫直直撞去,却忽然一拉缰绳,当即稳稳停在宫门之下。   “我乃礼部侍郎公孙策,有十万火急之事求见皇上,望将军放行!”马刚立稳,便听一个清隽的声音响起,如金戈击石,穿彻城楼上下。   那门官此时终于看清白衣人的容颜,正是公孙策无疑。只是…他抬手对着楼下遥遥一礼,朗声道:“下官王朗见过公孙大人。大人既是朝廷命官,自当知晓宫中规矩——外臣如无皇召或是令牌,宫禁后不得擅入。大人还是请回吧。待明日早朝再面圣不迟。”   “王将军,非是公孙策故意为难,实在是此事关系重大,若缓上一刻或将酿成大祸!还望将军高抬贵手,放公孙策进宫面圣!”   “公孙大人!下官知道大人乃圣上重臣,一向忠心耿耿,此番前来必是事出有因。然我大宋自有律例。若下官放大人进宫,又将律法置于何地?实在是职责所在,还请大人勿要为难。”那守将站在城楼之上,一字一句正色道来,拒不相让,一时也令公孙策无话可说。   此时局面看似两相僵持,实际上却是公孙策面对七丈高墙束手无策:展昭一人或可飞身而入,但若要带上他当着数十守卫从容而过却是实非可能,必要经历一番苦斗。如此一来,两败俱伤不说,现下单单是这时间,他一分一秒都耽搁不起。他心里盘算着,想起三年之前那次深夜入宫。门官自是另外一人,当时他虽也颇费口舌可还是终于被他放行,但这眼前之人么?怕是麻烦,言语恐不为所动。他在短短一时之间心中已是念头千转,对上城楼之上守将的眼,他终于下定决心,还是赌上一赌!   王朗那边想着这公孙策估计不会再加为难,忽听他却在楼下说道:“公孙策自有皇上信物,却不便示人,还请将军下楼一鉴!”   那边王朗一听当下面色一紧,一个转身已消失在城头之上,不多时就出现在公孙策面前。   公孙策此时早已翻身下马立在城下。见王朗走到面前,就借着墙头火把细细看他神色,缓缓说道:“还请将军近前。”   王朗不疑有他,又或者心中有所计较,当即又上前几步,挡在守卫和公孙策之间,急问:“大人所持可真是皇上信物?”   “那是自然。”公孙策笑道,一直垂在身侧掩于袖底的右手忽然抬起,在王朗眼前仅停了一瞬,又飞快地收了回去。连牵马立在他身侧的展昭都仅是瞟到一抹金属冰冷的清光,却不曾放过他对面王朗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诧。   “果然是皇上信物!下官方才多有得罪,还望大人海涵!”王朗忽然对公孙策拱手一礼,态度也恭敬了许多。   “好说。大人…”公孙策只是皱了皱眉,向他身后看去。   “是。快开宫门——”王朗当即向身后守卫喊道。   片刻,两扇朱漆宫门在展策二人面前缓缓开启。 作者有话要说:     ☆、冰心   内城之中不得骑马。展昭便带着公孙策一路疾行,向内廷而去。   “公孙大哥,你还有皇上给的信物啊?”展昭一面向前急掠,一面还不忘好奇。   “嗯。”没想到公孙策只是淡淡一应,并不多说。展昭毕竟是跟随他多年,仍是从这一字中间听出隐藏的冷意。   公孙策指点着展昭尽量挑些小街窄巷等偏僻之所,果然一路无所阻拦。片刻之后二人就到了内廷之中。此时尚且不晚,依照他对皇上的了解,应该还在勤德殿处理政事。自此向前便是守卫处处,巡逻往来穿行不止。他二人再如飞贼一般不仅大为不妥,也无甚必要。公孙策便领了展昭,大大方方沿路而去。   果然二人未行几步,便被一队巡卫拦住。听公孙策说明来意,验过两人身份,几名兵士便直接将他们带至勤德殿太监总管跟前。   “哎哟,我的公孙大人,您怎么这个时辰进宫来了?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啊。”总管王忠一见公孙策,不由想起三年前的旧事——当时公孙策就是在他这挨的板子——知道这人虽看来文弱,可实际却是个软硬不吃的主,觉得此刻头又疼了起来。他再看看公孙策身上的衣服,心中更是有所了悟,但是该说的话还是要说。   “王总管别来无恙。您三年前那一顿板子,公孙策自是不敢忘,”他也不管王忠那边连称不敢,只是正色道,“然此事着实关系重大,还请总管先行通融。待公孙策见过皇上禀明情况,自会回来领那五十大板。您看如何?”   “公孙大人,要说您的面子咱家不敢不给,但实在是不合规矩。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要是让有心之人抓住,届时咱家就是有口也说不清啊。还是只能先委屈您…”   “你这人好不讲理!我公孙大哥有十万火急之事求见皇上,若在你这儿耽搁了,皇上怪罪下来你就担得起?!”展昭在一旁听不过去,想起三年前他公孙大哥受的那罪他就心头冒火。这人打过一次事情已过他也无法,现在居然当他的面还说要再打一次!他当即一把将公孙策拽到身侧,“公孙大哥,不用和他废话,皇上在哪儿?我带你去!”   此时公孙策也顾不得什么宫规了,直接冲着王忠一点头,道声“得罪”,便随展昭飞身而去。   “这…来人呐!有人要闯御书房,快把他们拦住!”王忠愣了一下,随即回过神来,扯开嗓子召唤侍卫护驾。   那边展昭已经带着公孙策落在勤德殿前,乒乒乓乓地和卫兵交上了手。   此时勤德殿的大门应声而开,一个太监皱着眉头出来低声喝道:“怎么回事?敢在这里闹事,都不想活了么?”   公孙策一直被展昭护在身后,这会儿一见来人正是皇上近侍刘福,立即几步上前急道:“刘总管,公孙策有事求见皇上!”   展策二人进至殿内。展昭初次面圣,一瞥之下只觉桌后的青年天子清瘦寂寥,全不是想象中虎目熊威的摸样,却也不敢多看,当即随着公孙策跪倒。   赵祯见公孙策未穿暗红官服,而是着一袭月白长衫拜伏于地,只觉好似雪压疏梅、风低清竹,虽作稽伏之态,却更见筋骨灼灼,顺势而不从流。   “爱卿免礼。卿今日未朝,朕还在想卿是不是病了。“赵祯先是如此笑道,然后话锋一转,“你此刻急着见朕,可有要事?”   “皇上,臣先请官容不整、对皇上不敬之罪。实是事情紧急。”公孙策讲到此处只四下一瞟,赵祯立即会意遣退众人。顷刻之间,殿上冷冷清清,仅余他还有展策二人。   “皇上,此乃臣至交信友展昭。年纪虽少却是武艺非凡素有侠名,更兼胆识过人深明大义。臣恳请皇上允他在场,说不定能为陛下分忧。”   见皇上点头应许,公孙策也不啰嗦,单刀直入:“臣斗胆请问皇上,今日早朝之上可是接到边关战报言军情紧急?不知皇上对此意下如何?”   赵振只是看着他,并不开口。   “臣以为,此中必定有诈。此事时机如此之巧,不仅解了庞太师之围,又让庞统重掌重兵。况之前我大宋已与辽国缔约,西夏此时来犯并不明智。臣恳请陛下三思,早下决断为宜!”一语落如弓弦乍裂,言已毕而铮鸣之声犹自不止。   赵祯自书桌之后站起,缓步向堂下行来。他紧紧盯住公孙策的眼,带着千般疑虑、担忧、挣扎、探究。   公孙策却站得笔直,不再避着君臣尊卑之嫌,只端正了心神,那眼神清明如镜,澄澈若水。   “公孙策…你说,朕是否还该信你”他只听耳边低语几不可闻,正想说些什么,赵祯却已经正色说道:“卿之所言正是朕心中所虑。朕也不瞒你,之前朕正欲拟旨召郑州(和现在的郑州范围稍有出入)守军兴夜前来,同时拟调全部殿前司兵马进宫,卿以为如何?”   “臣以为皇上英明!”公孙策心中稍安,一拜之后却又看见赵祯犹自紧锁眉头,想到当前形势,又开口道:“皇上可是在犹豫何人能当传旨重任?”   “…正是。”公孙策啊公孙策,玲珑心肝如你,朕还可以信任你么?事到如今,朕身边,究竟还有谁是忠心不二的呢?朕又该不该用朕的皇位,去赌你的忠诚?   “如皇上不弃,臣愿往代传圣旨,引殿前司兵马入宫!”公孙策一撩衣摆跪下,上身却立得笔直,深深看进赵祯双眼。   “皇上,草民惯于江湖行走,可以夜行百里,也愿为皇上尽绵薄之力!”展昭也随之干脆跪下,一股豪情在少年的胸中激荡不已。   赵祯沉默片刻,终于下定决心:“既如此,公孙策、展昭,朕命你二人火速分往殿前司营帐及郑州府调集兵马,不得有误!”   “臣公孙策(草民展昭)领旨!”二人斩钉截铁应了,公孙策却仍不起身,“皇上,臣还有两事容禀…”   此时正是戌时将过。汴京城内已是人影渐稀,一片夜沉如水。 作者有话要说:     ☆、非花   戌时一刻。殿前司兵马营。   三位副使王辽、余清和李毅正聚在王辽房中闲谈,说笑之声在幽静的军营中听得格外清晰。   殿前司兵马共计两千人,负责京城尤其是皇城之内的安全,历来为皇家御用亲兵。士兵皆出身官宦之家,见识抱负大不同于普通行伍之士。他们以小队为单位,轮番入宫当值,余下的就驻扎在汴京近郊,如无传唤不得轻易入宫。实际上,只要不在反贼作乱外敌进京的情况下,殿前司的人马在当值之外皆是无所事事,直让这一群自视甚高的热血男儿悲叹年华空掷、宝剑蒙尘。   王辽等人正自百无聊赖间,忽有一帐前兵士疾步而入,报曰:“禀三位将军,已有传令官先至我营中,言皇上圣旨即刻将至!”   圣旨?在这个时间皇上怎么会急传圣旨?王辽闻言一愣,马上对余、李二人丢个眼色,“快走,准备接旨!”   等王辽那边吩咐过士兵摆设香案,便自领众人至营外数里迎接宣旨官。不多时,果见一队人马远远而来,那迎风招展的明黄旗帜可不正是宣旨官所用之物?他忙率众上前,亲自将来人引至营中。   那宣旨官是一个有些上了年纪的太监。他径自下马,对着王辽等人大眼一瞟,颇有些不悦问道:“殿前司都指挥使张林何在?”   三个副将对视一眼,王辽忙一边领他向营内走,一边笑道:“您是大内总管林卫林公公吧?下官王辽,任殿前司副指挥使。前番入宫曾与公公有过一面之缘,公公可是忘了?”他见林卫只冷哼一声,又接着说:“我家张将军今日因家中有事不在营中。刚才得知公公要来,下官已着人前去请了。还请公公先在营中稍歇,下官已略备小菜。请——”   那林卫大约是御前红人,王辽如此放低身架口称下官,也换不来他丝毫客气。只见他脸上仍是不悦,冷然道:“不劳将军费心,咱家去议事厅内等着就好。”说罢一甩袍袖就径自往旁边去了。   两柱香时间已过,所派之人仍消息全无。王辽正思忖间,那林卫已是等得颇为不耐,直接把茶盏往桌上一搁,言语之间毫不客气:“王副使,皇上此番下的可是急诏。张将军不在营中本已属玩忽职守,现又久寻不至,皇上的差事也是你们耽误得起的么?”   “公公,您…”王辽正待说些什么,一名兵士便进得厅来附在他耳边一阵低语。他听着,眉头已是越皱越紧,最后面有难色地对林卫说道:“林公公,方才下官所派之人回禀,说张将军今日并未回到府内。您看…”   “还看什么看!为他一个小小都指挥使,误了皇上大事,你我都不用活了!”林卫瞪一眼王辽等人,“找不到张林,你们三个还呆在这做什么,还不快快接旨?!”   王、余、李三人闻言一愣,马上齐齐跪下,口称万岁。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僖靖王身为皇嗣,不念皇恩,起兵谋反,罪无可赦。现命殿前司都指挥使张林,带所辖全部兵马连夜拔营至京郊拦截反贼,不得有误!钦此——’”   这消息当场震得众人一阵发愣,只听到林卫那边不耐道“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接旨!”。王辽首先回过神来,立即拜倒接旨。   “王副使,这保卫京城的重任就交给你们了。此次那僖靖王行事隐秘蓄谋已久,直到今日皇上才接到消息说已有一队乱党兵马逼近皇城,将于今夜取道京郊。如此,皇上安危全系于你们一身,可要尽心尽力!”   “是!下官自当铲除乱党以报皇恩!”   “嗯。”那林卫这才稍微满意,又说:“王将军,这一战关乎国祚社稷,只许胜,不许败!务不能使一名贼寇入京城一步!——你可记清楚了?”   “下官明白!”   送走林卫,王辽当即召集殿前司大小将官至厅中商议:“现下张将军不在,军情却是十万火急。你们说说看当如何处置?”   “王将军,末将以为我们应当即刻拔营至京郊埋伏妥当,同时命人再去寻找张将军禀明情况。相信将军定知军情紧急不会怪罪!”   “此言甚是!”   “说得没错!”   “嗯。既然诸位和王某想到一处,那——”,王辽当下站起,环视营中诸将。他们皆是英姿勃发的朗朗少年,只盼能以身报国一展长才,却长期苦于无处施展。现下得此天赐良机,无不摩拳擦掌迫不及待,眼中尽是初生牛犊的跃跃之色。   他不再犹豫,抽剑在手肃然道:“众将听令!命你等速点各自兵马列队操场,我们即刻启程迎敌!”   “是!”四下一片森然应答之声。 作者有话要说:     ☆、业债   勤德殿中,公孙策将事禀明。赵祯对第一桩自是没有意见,却在第二件事情上久久沉吟。   公孙策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实难成全,只沉默地长久伏地不起——那是一种用谦卑姿态掩盖着的无声的强硬。   公孙策,这就是你忠诚的条件?现在,连你也开始逼朕了么?!   “好,朕答应你…起来吧。”   “臣,叩谢皇上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公孙策庄重地拜地三呼,这才抬起身来。他看着眼前赵祯那清瘦疲惫的身影,心中愧疚如潮: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已变成这样的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闭了闭眼,是从三年之前引兵入侵那次么?不…或许是更早之前——又或者,自己本来就是这样的人!他又想起三年之前赵祯对他说过的,“因为你公孙策,懂审时度势!”是了,就是这样。只不过,无论如何,他自认无愧于天!   “行了,你叫刘福王忠进来吧…”   王忠办事一向仔细妥当。当他得知圣意,立即派人快马去侍郎府取公孙策官服。待公孙策换好官服,皇上调兵的圣旨也已拟好。展策二人连同刘福王忠出了勤德殿,早有一队殿前司值守兵马立于阶下。   赵祯的调兵圣旨实际上是给了公孙策、刘福、王忠三人。殿前司那边由公孙策宣旨,另有王忠陪同;郑州府那边却因展昭并无公职在身,前去宣旨自是不妥,所以真正的宣旨官是刘福,展昭的主要责任是随行保护。皇上又说恐有万一,特调四名大内高手分给两拨人马,以护他们周全。   展昭虽仍年少,江湖经验却不少。他一见皇帝如此安排,心下已明公孙大哥和自己不受信任,方才的豪情已凉了三分。“公孙大哥…”他轻轻开口叫道,想同他说上几句什么,却见公孙策一副“不妥”的表情,对自己摇了摇头,便住口不语。   于是,展、策、刘福、王忠并四名大内侍卫,连同一队明枪金甲的兵士,火速启程快马向宫外奔去。   既有皇恩特许骑马,一行人很快便来到宫门近前。那王朗仍是立于城楼之上,早远远看见一列火光蜿蜒而来,伴马蹄声声,就有些吃惊——何人敢在皇城骑马?此时看见公孙策并两位太监总管而来,便心中了然:“下官见过公孙大人、刘公公、王公公。”   “王大人,咱家等人奉旨出宫,快开宫门。”刘福说着一扬手中令牌。   “是。”王朗眼神一暗,一声令下:“开门!”两扇朱门缓缓开启。   公孙策向他遥遥一礼,一行人便策马上前欲自宫门穿过。   守门兵士开了宫门便侍立两旁,怎料瞬间变数突生!   原本要从门下穿过的骑兵们霎时挺起明晃晃的长枪,一把将两旁卫兵捅个对穿!余下众人或早翻身下马,呼叫着向楼上冲去;或自背上取出长弓拉满,顿时飞箭如雨尽数向城楼之上呼啸而去!一时之间,只闻惨叫声不绝于耳。守门卫兵多是猝不及防,只一瞬便丢了性命。   公孙策骑马立在一旁,眼睁睁看着骨肉相残血流满地,脸色苍白成一片,身体也不由开始颤抖。但他却仍自睁大了眼睛,不让自己的目光从城楼移开,厉声喝道:“先抓王朗,要留活口!其余人一个不留!”   展昭一直在边上护着他,借着火光看见公孙策抓着马缰的手背青筋历历,其下有点点殷红正缓缓渗出,便伸手抓住他的袍袖:“公孙大哥…”   “我没事。”公孙策淡淡说了一句。展昭却知道他此时一定恨死他自己了!——这是如此之多的人命啊,且大多都是无辜之人——他却要用那么清瘦单薄的肩膀去扛么?   城楼之上刀戟铮鸣混着惨叫声声不绝。守门卫兵虽不明所以,但在这生死关头也只能拼尽全力背水一战,多少也争取到了一点时间。   众人忽见一朵绚丽火花照亮了天地。   “不好——他放信号!快抓住他!”公孙策一时未曾料到,连忙喊着。展昭已从马上一跃而起,直冲城楼。   片刻之后,当王朗被带至公孙策马前时,已是满身血污,一只眼上还插着残矢。他不顾身上的伤和按住他的两个兵士,只拼了命的往公孙策身上凑去,仅余的一只眼中火光炎炎:“我原来看错了你!呸——”他忽然张口向公孙策一口啐去,众人阻拦不及,只见一抹污痕顿时出现在年轻侍郎的绛红袍袖之上。一时众人皆惊,抬眼向公孙策看去,却见那张清隽的脸上无悲无喜,不怒不嗔,只是如此淡漠的看他一眼,好似王朗只是路边的一片落叶,“带回去交给皇上。”   “哈哈哈哈——你休想!”   “大人!”   听到王朗那一声长笑,公孙策已知事不可为。他只是缓缓拉起手中缰绳,冷然说道:“既自杀了,就送还给他家人吧,相信皇上也不会怪罪——我们走!”言罢手上一紧,已径自策马而去。   “公孙大哥——”展昭一见,连忙催马追了上去。   “公孙大哥,你为何让皇上杀那守城的王朗?他不过就是拦了我们一下,也不至于…”展昭看着公孙策脸色,虽说得犹犹豫豫,但到底还是忍不住。   “展昭,你可知我当时,给他看的是什么么?”   “不是皇上信物?”   公孙策闻言苦笑,“我哪有什么皇上信物。”   “那是——”   “是这个。”公孙策带他到一隐蔽之所,悄悄给他看自己手中那枚黄铜令牌——一对蛟纹赫然围绕着“飞云骑”三个字,气势森森。   “这是!”展昭一时大惊,马上反应过来看看左右,才又低声问道:“公孙大哥,这不是…你怎么…?”   “嗯。”公孙策点点头把令牌收好,“我走前自他房中偷出来的。当时也没想到会有什么用,只是以防万一,谁知…”   “可那王朗为何又说这是皇上信物呢?”   公孙策顿时冷了眉眼,“因为他是庞统的人!逼宫在即,他怎会不安排心腹之人看守宫门?我最初也没想到,只是王朗当时栏我们拦得太过坚决,才让我起了疑心。”   庞统,你果真是早有准备么?这皇宫之中,到底还有你多少人马?!这汴京,果然还是要血流成河么?   公孙策什么也不敢想,什么也不愿想,只能一个劲儿地催马前行。   岔道上,展策各行一边。展昭跑出十步之外,又不由自主向另一方回望。夜色深浓,已看不清故人身影,只他那宽大袍袖被飒风吹的烈烈飞扬,渐行渐远。   展昭顿觉心中一阵酸楚。 作者有话要说:     ☆、迷阵   公孙策一路策马狂奔,逼得王忠等人无法,也只得拼命向前赶路。从皇宫到汴京郊外殿前司兵马营地附近,仅用了小半个时辰。   按照规矩,王忠早派了传令的士兵现行。此时他们距营地尚有五里,便见前方已有一队人马手执火把早早候着了。   公孙策缓下马速,停在当先那人身前拱手一礼:“张将军,有劳了!”   那人抬手也还个礼,正是殿前司都指挥使张林:“公孙大人客气了。”言罢又见过王忠,“王公公一路辛苦。请——”说着他便右手一挥让出道路,径自翻身上马,一路引着众人向营内而去。   既是情势紧急,众人也顾不上多做寒暄。况且公孙策一介文臣,本就和武将鲜有往来。他对张林的印象仅限于一殿之臣,早朝的时候间或打个照面,先前彼此并未有过交谈。至于他的几个副将,更是全不认识。   一行人来到营前,纷纷翻身下马。早有军士为众人牵了马缰,带至一旁栓好。公孙策把手中的马鞭交给一人,便率先向营内走去。   是夜秋重露寒,月淡星稀。晦暗不明的大营之内燃着丛丛篝火,各自照亮一方天地。公孙策映着熊熊火光,可见明甲长戈的赳赳之士戍立各处,静默不语。一时营内竟只闻篝火不时发出的啪啪炸裂之声。夜风吹过,引得兵士们身后墙上的投影阵阵晃动,让公孙策有一时恍惚。如非这裂声影动,他几乎要以为这是一座空营,沉寂而肃静。   众人嘈杂的脚步和谈话将这一瞬的沉静蓦然打破。“公孙大人,请——”耳边又响起张林的声音。公孙策闻言清醒过来,跟着他向议事厅走去。   公孙策宣完圣旨,凝重的看向单膝跪地三呼万岁的张林。还未等那边反应过来,公孙策一个箭步上前扶张林起身,而后向他深深郑重一礼:“张将军,此番前去,皇上安危,江山社稷,全系于将军一身!公孙策在此先行谢过了!”张林连称不敢,赶紧扶他起身。   他们一行传完圣旨,便应继续在营内等着,只待张林点齐兵马一同入宫。那边张林已传令大小诸将齐聚堂上,命他们清点兵马火速启程。公孙策看着堂上各人,或年少英武,或沉稳持重,却都透出一种军人特有的训练有素、雷厉风行来。张林命令一出,无一人询问,更无一人耽搁,当即响亮一应列队跑步出门,行动间身上薄甲映出点点寒光。   “将军真是治军有方!”公孙策不由在一旁赞叹道。那边王忠也颇觉欣慰地点点头。   “哪里。大人谬赞了。”张林却答得甚为淡漠,平稳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波动。   “如此,公孙策不打搅大人点兵。不如就此先行回去向皇上复命,大人意下如何?”公孙策忽然转了话题。王忠听了这话心中一突。但他毕竟是深宫老人,只面上分毫不露,静坐一旁不言不语,由着公孙策。   “这…”张琳闻言微微皱眉,“现下夜深,又都是郊外小路,若大人出了什么意外,下官怎么向皇上交代?不如大人和王公公再等上一刻,我们即刻出发。”   “将军如此心细,公孙策敢不从命。”   张林陪着公孙策等人在堂上喝茶等候。只半柱香工夫,一名副将已进得厅来肃然禀报:“将军,全部人马已列队完毕!”   “好!”张林向公孙策他们点头作礼,随即站起向操场走去。这边王忠见状也起身欲跟,却被公孙策一把抓住了手:“王公公,将军点兵我们就别去打搅了,免得误事。”王忠眉头皱了皱,又坐了回去。   眼见外边张林清点兵马完毕,厅内众人才也来到操场。只见数千人各牵一骑肃然而立,亮甲长戟耀成一片,杀气沉沉,寒意森森,凉气直逼人心底。张林立在正中缓缓扫视一圈,沉声道:“出发!”于是两千兵马森然而动,自离营门最近的队伍开始鱼贯而出。   看着先头部队已由副将带着出了营门,张林来到公孙策和王忠面前:“公孙大人,王公公,我们也出发吧。”   “张将军,”此时公孙策面有难色。“方才不知将军麾下军容整肃至此。我和王公公皆不谙骑术,怕是实在跟不上将军的狼虎之师。然现下军情紧急,若因我等误了皇上大事,公孙策可就是千古罪人了!还是将军率军先行,我等随后便来。”   “大人不必担忧。”张林闻言温声劝道,“大军出行不比人少可快马加鞭,速度并不会太快。大人和公公跟在军中即可,张林自会派人随行照顾。”   公孙策听了此话放心一笑,“既如此,便有劳将军了。”说着眼光不经意向身旁一瞟,两道人影顿时自他身后朝着不同方向激射而出!   那张林一见变数突生,却似早有防备,想也不想打个呼哨,同时拔剑在手一跃而起迎头追赶其中一人。电光石火之间只差一瞬,那二人并没有时间走远。   公孙策立在场上,紧紧盯着张林和其中一人交手。另一个借机欲反向逃逸,却被凭空冒出的几个黑衣人拦住去路。于是局面顿时陷入两相争斗,不知觉间更是各有一柄长剑架到了公孙策和王忠颈上。公孙策只顿了一顿,便不再去管颈间冰凉,一心一意关注着远方战场。   跟来的两位大内侍卫功夫自是不弱,且身无甲胄占了轻捷之利。然张林那边人多势强,黑衣人如夜中乍生的暗影一般,大眼一望竟有十数之众。兼之那两人只求速走,一招一式皆意在脱身;另一方却是看准了这个破绽,并不近身与他们苦斗,只三三两两团团围住,摆出群围纠缠之势,等待他们力竭分神。   于是片刻之后,胜负已分。当那两名侍卫被兵刃架着带到张林面前时,他只看向公孙策,问道:“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现下情势比人强,且能拖一刻便是一刻。公孙策听他问起,便也答得爽快:“将军,眼下这营中的皆是他的精锐亲兵吧?”   张林只一怔,并不回答。   “长年征战沙场,从尸山血海中走出来的人,身上自有一种沉穆肃杀之气。”公孙策也不指望他答话,只接着说下去,“公孙策观将军麾下军容整肃杀气森然,岂是那殿前司的官宦子弟能有的?”他言语之间颇有几分感叹。毕竟就是这些人,守了大宋万万子民这么多年。   张林听了此话只稍一思索,便心下了然。殿前司兵马原就皆非平民百姓,任何一个放了出来,都是锦冠轻裘、仗剑走马的富家子,与其说是行伍军士,不如说自有风流不羁,确实与他们截然不同。   他正想着,又听公孙策接着说道:“其实公孙策一介书生,也从未到过这殿前司大营,更未见过张林将军治军之法,心中也有几分不定。但是先前我入营之时,那接我马鞭之人双手甚是粗糙,令人起疑。于是公孙策又在将军身上一试,果然也是厚茧满布。殿前司兵马除入宫当值之外少执兵器。既使平日习武,也多是刀剑之流,断不会粗糙至此。而将军的手掌却在指掌相接之处亦有厚茧,显是常年持用大型圆弧状兵器所致,”说到这里,公孙策顿了顿,眸光一闪,“比如弓箭,或者是…飞轮!所以——你不是张林!”真正的张林将军,怕是已...他说至此处不由闭上了眼。   “哈哈哈——公孙大人一介文官,居然能知道得如此清楚,楚默佩服!”言语之间已是干脆承认。   公孙策默然不语。庞统的手也有一层老茧,却又和他们不同。那人是长年拿惯了剑的。茧虽厚却集中在虎口和几个指节之处。想来应是所用兵器不同,茧的厚薄和具体位置也会有细微不同吧。想起那双他不知握过多少遍的手,公孙策一时有些失神。   然而话已讲到这个份上,楚默自然没必要再和他们客气。“来人,把公孙大人和王公公带好了!至于那两个,”他眸中闪过一丝讥诮,“杀了!我们走——” 作者有话要说:     ☆、断锦   公孙策、王忠被兵士分别押着,只能一路随军而行。楚默先前见到宫门焰火,已知有变,后又被公孙策识破,更是步步小心。他命先头部队在前稍停,待全部人马汇合整编之后才又上路。   公孙策骑在马上,心中翻江倒海,汹涌如潮。方才他是趁楚默点兵之时,抓准机会悄悄在王忠手心写了个“诈”字,才堪堪避过耳目,将希望压在那两侍卫身上放手一试。现下他们既已被杀,自己更是毫无倚仗,百无一用是书生!他到底应该怎么办?   至少也要让皇上尽快知道军中生变,早作打算才是!公孙策内心煎熬成一片,面上却不敢露出分毫——楚默亲自骑马走在他和王忠身旁,一路上视线未曾稍离。   眼看宫门越来越近。再转过这个弯道,就是青龙大街。公孙策默默看一眼王忠。这个发已花白的老内监跟随皇上多年,深得圣眷,也确是忠心耿耿,赤诚一片。王忠碰上他的目光,什么也不敢说,只是深深看着,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生死无挂,国运相托!   公孙策感觉眼睛蓦地发烫,一种深刻的酸楚逼得他低下头去,让夜色掩住自己的双眼。   七丈余高的巍巍城楼在黑夜中沉默。城墙上下晃动着的点点明火,如同激越的鼓点噪荡着公孙策的胸膛。就要到了!就只剩下这数丈之遥!   大军的速度在入京之后就缓了下来。此时各有骑兵前前后后行在他和王忠四周。公孙策在这般簇拥之下,身不由己,一步步向宫门靠近。   他紧盯着幽暗城楼上守卫们模糊的身影,暗自计算着距离。在先头兵马只距宫门几十步时,公孙策忽然声嘶力竭地大声喊叫:“这是反贼!快放弓箭——”喊出这句话的瞬间,他只觉时间仿佛就在这一刻凝固!   楚默早暗自提防着他。若不是打算不费一兵一卒让公孙策和王忠带他们顺顺当当进宫,他早在营中就把这二人处理了。现在他只恨怎么没堵住他们的嘴!眼看胜券在握,忽然又被这公孙策生生搅乱。楚默一时怒气如潮,条件反射般想也不想就伸手一掌向公孙策胸口拍去。这一击在盛怒之下用尽全力,只见下一秒那绛红的身影便如风吹叶落一般自马上飘摇而下。   同一刹那,宫门守卫也反应过来,如织的箭雨铺天盖地袭来!   “阿策——!”一道黑亮的影子也在瞬间箭矢一般破空而来,堪堪于乱军之中接住公孙策下坠的身体。他一把将他抱住,却顾不得多看一眼,便在身边马腹重重一点,借力又向远处跃去。   将军?!楚默在电光火石之间仍看得真切,但现在不是顾及此事的时候。他即刻拔剑在手左绌右挡,口中大喊:“弓箭手快放箭!前面的跟我冲——”便率先纵马迎着箭雨而去。   这不愧是一支训练有素、久经沙场的铁骑!靠前的骑士们迅速反应,纷纷取下背后弓箭,向着城楼招呼而去。最当先的几十人已冲至门下,毫不犹豫地挥刀砍杀。只片刻功夫,门前守卫已再无站立之人。   数千人对一百守卫,再据地利之险,也只是拖延时间,于胜负却毫无悬念。公孙策也清楚这点,如此只是为了能让人尽快通风报信。哪怕是暂避也好,至少皇上还能够活着。但是现下他什么也顾不得想,只能挣扎喘息着,无力地依向身后倍感熟悉的怀抱。   感觉他带着他落下,在一处平地将自己半放好,公孙策因受伤和忽然腾跃而失焦的眸子才模模糊糊看见他的摸样。一袭乌亮的软甲罩在玄色窄袖劲装之上,头盔上的飞鹫喙尖堪堪覆至他的前额。说起来,自己还真是没怎么见过他穿战甲的样子呢…公孙策有些迷蒙的想着,却在下一刻拼尽全力张开眼睛。   庞统在暗中看得真切,岂会不知方才楚默那力道十足的一掌已重创了他的心脉?他此时半拥着公孙策,看着自他唇角溢出嫣红色的蜿蜒细流,直觉心中阵阵发凉。   “你…放开!”   听到他话讲得断断续续几不可闻,庞统顿时心中更紧,不由焦急地抚上他的唇角,带去一阵腥甜。   “放开…我!”怀里又是几下极为细微的挣动,庞统却知道重伤之下他已是尽了全力,心思才终于从他的伤情上稍转。等听明白他话中的含义,庞统心中不由一痛。   他低下头去,专注地看进公孙策那双因伤而现出一种不祥明亮的眼睛,感觉只一瞬间,其中澎湃的灼灼烈焰已燎烧到了自己身上!   因为那跳动着的,早不复以往的爱和眷恋——而是恨!   他看见那双总是淡如清风的眼里只有满满恨意,那样一波波、一浪浪汹涌而来,将他淹没透顶——其中没有国、没有君,不为社稷、不为黎民,只是他公孙策,那么明明白白、深入骨髓的恨着他庞统这个人!   “不——阿策,你听我说!”他知道公孙策恨着他的利用。虽然两人心怀的天下终究不同,却也只是各为其心。即使他公孙策棋差一着一朝败落,也只是势不由人。   然而,作为情人,若他认定了被欺瞒被利用,又教他如何不恨!   “阿策,你误会了!我…”   公孙策却不再看他,只是倦倦地阖上双眼。他知道自己的生命正如漏中沙一般飞快流逝。先前被肩头的责任使命押着赶着,丝毫不容他分心多想。而现在,他所能做的已经全都做完。天下大事,胜负生死,他已无力再顾。谁是谁非?又是谁爱谁恨!他全都,不在乎了!   阿策…庞统心中也只有酸涩。他还能说什么呢?说他其实真没打算利用他,即使今夜公孙策不进宫,那赵祯也已起了疑心,定会调集兵马护驾,事情依然不会有所不同?还是说那天他最终没拦下他,是因为在他心里,真的希望他能跟着展昭就此放下,一走了之?   可是,在他最深的意识里面,难道真能问心无愧地说自己从没有过一丝一毫那样的想法?那能使全盘计划更稳妥地、天衣无缝的想法…难道自己就真的猜不到,他会怎么选择么?   他,真心或是假意,连自己都说不清,又能瞒得了谁?他究竟是在骗公孙策,还是也在骗自己呢?   但是为什么,现在看着他如此委顿在自己怀里,心中竟会这般绞痛!   如果自己现在弃他不顾,这个人…会死!而且即使全力相救,他——也依旧很可能会死!   庞统看着怀中人迅速灰败下去的脸色和唇边血痕,终于下定了决心! 作者有话要说:     ☆、杀局   庞统看着怀中人迅速灰败下去的脸色和唇边仿佛擦之不尽的血迹,知道自己必须马上做出决断:是眼前之人,或是天下!再有一刻拖延,怕是两者皆空。   成大事者不拘私情。这十八年来,连庞统自己都说不清他曾看过多少铁血征战,尸骨成山;如此之多的人在他身边来来去去,生离死别对他而言早成家常便饭。他一直自认心肠够硬、够放得下。可是现在亲眼看着公孙策是如何在他臂间生死挣扎——他忽然不那么确定了。   当初走出那一步,其实他明白自己早已亲手斩断两人缘分。他也以为他可以忍得了同他从此陌路,再不相见;任他娶妻生子,相忘江湖。可难道他却是为了像现在这样,眼睁睁看着自己亲手害死他么?   然而,箭在弦上,已是不得不发。且不说他的雄心壮志、毕生所愿,单单眼前这豁出性命追随自己的几千将士、他庞氏一门上下数百口性命,连带父亲的门生旧故,他多年经营的人脉往来,这些,难道他都要为了一个人,全将之弃于不顾?   舍下自己曾誓要珍爱一生之人,无情;弃了为自己拼命的诸多弟兄,无义!   耳边震天的喊杀和刀戟铮鸣之声忽然淡去。庞统的心被烈火寒冰交相煎熬——却原来,世上竟还有比三年前那一跪更难的选择。   “将军。”耳边惊闻一声低唤。   庞统像一只被忽然惊醒的猛兽一般,瞬间抬起的眉眼间杀气一片——是谁竟如此悄无声息地靠近了他的身旁!   只一眼之下,他又放松了身体。那是名为手下实为手足之人——庞敏。   “何事?”   “将军如信得过属下,庞敏愿以命相押,定尽全力为公子寻得名医,救回性命!还请将军早下决定,切勿拖延!”庞敏刷的一声单膝跪在庞统之前。这一句,声虽不大,却似重锤字字敲入庞统耳膜,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和认真。   “阿敏…”庞统深深看着他低垂的脸:果然是你,也只有是你了!阿敏,你可知如果我应了你,别人或许会道你在紧要关头不助我一臂之力。甚至他日大事得成,你不立军功,我也无法对你多加封赏——你却知我至此、要为我牺牲至此么?   既如此,我庞统,唯以至信酬知己!   “庞敏!本帅给你五十,不!一百兵马,务必要保公孙策平安!”   庞敏听了心中一动,但也只是一瞬的犹豫,随即沉声应道:“属下明白,将军放心!”他是真的明白这两人间的种种纠缠牵挂,明白将军心中的挣扎担忧。在此重要关头,将军不会不知,多分一份兵,入宫就多一分险;况且深夜带兵在城中出没,难免节外生枝,但他还是如此毫不犹豫。那么自己,也不能犹豫!庞敏今夜就是围了太医府,也定要为将军救回公子性命!   他不再耽搁,起身将公孙策业已昏迷的身体小心接过,再看一眼庞统,即刻点兵上马离去。   庞统看着庞敏的身影陷入夜色,也当即振衣回首。那种睥睨天下、横扫千军的气势又重回他的身上。   “众将听令——入宫!”   两千骑兵一路向内廷疾驰,根本未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   整个皇宫眼下已是炸开了锅。往昔雕栏玉砌,富贵繁华,一瞬间全变了摸样:珠帘四散,玉架倾颓,字画满地,翠碧蒙尘。只见大小太监宫女惶惶奔走,慌乱得如一锅蚂蚁,一时从东面跑到西面,一时又复从西面奔回东面,妄图寻找到一丝可能逃出去的缝隙。所有的往日风光一朝散尽,便让人看出其下掩藏着的人心百态、种种丑恶:有趁火打劫将主子洗劫一空的太监;有躲在墙角朱唇染灰嘤嘤而泣的主子;有心生绝望歇斯底里冲至军前但求速死的疯子;更有卖主求荣绑了贵妃公主献于阵前的小人。   对于这些,庞统真是连看一眼都懒。他只吩咐下去全军不得趁火打劫作乱伤人,一路直向赵祯寝殿而去。   他知道公孙策先前那一出,赵祯定已得了消息。庞统却不担心赵祯逃跑——若逃了,他更是不配坐这大宋江山!即使苟且偷生,也尚不如今日就死在阵前。   大军绕过蜿蜒的回廊,果然远远看见寝殿之前数百兵士严阵以待。熊熊火把映着森森战甲,簇拥着当中那抹明黄的影子——这才是当日值戍宫中、真正的禁军兵马!   庞统做了个“止”的手势,大军瞬间停住脚步。他独自缓缓策马上前,隔着层层箭尖相向的弓弩哈哈一笑:“赵祯,算你还有些骨气!也不枉本王这一番苦心。”   “庞统!你作乱反上,也不怕被天打雷劈么?”赵祯的声音彻穿黑夜的宫殿,带起阵阵凄厉决绝的回响。   “天打雷劈?”庞统不由又大笑出声,“赵祯啊赵祯,你说这话当真有趣!”他脸色一正,冷声说,“本王今日倒要看看,老天若真有眼,是先劈你这昏庸无能、割地求和、陷万民于水火、辱没太祖威名的皇帝,还是来劈本王!”这一字字由内力送出,顿时撕裂黑暗的夜空。   “你——!放箭!”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说?赵祯一声令下,万千利箭当即织成一张大网,铺天盖地袭来。   庞统早有所料,拔剑在手几个腾跃,轻巧退至射程之外。他立在丹陛廊柱尖上,手中宝剑向下一挥:“杀——!”   号令一出,无数更长、更粗的箭矢呼啸着破空而来,白色的尾羽点亮一片夜空,迎面与赵振一方所射之箭生生撞上——那是塞外征战所用的远距弓弩。只见不知何时,自寝宫四周重重偏殿屋顶之上,密密麻麻生出不计其数的弓弩手,早齐齐将箭尖对准正中。骑兵们趁对方弓弩手一时死伤补充不及,一拥而上将这数百人团团围住。刀戟交错间哀鸣四起,血肉横飞,染红丹陛。残肢断臂,裂弓碎甲,瞬间铺满这玉砌的方寸之地!   眼见大军来势汹汹将自己的守卫蚕食鲸吞,赵祯只能随着乱军一步步退到了大殿门前。他此时背靠着门柱,已是再无可退!其实,即使是有路,他又能退到哪里去呢?这一刻,耳边金戈铮鸣杀声震天忽然都渐渐淡去,他冷冷一笑,不由回想起自己这一生:十三岁登基,刘后专权;费尽心机扳倒了刘后,又对她养出的庞氏一族莫能奈何。就是亲如父子的皇叔,也生生自他手中分出了几分天下——原来,自己真如庞统所说,是个如此无能的皇帝!   “赵祯,你都看见了,你这区区禁军挡不了我的。你还不束手就擒——难道你还在等那郑州府的援兵么?”庞统傲然冷笑,“老实告诉你赵老六,你心心念念盼着的援兵,此刻在汴京郊外,怕早被你那群忠心护主的禁军兵马杀了个精光吧。你若就此罢手乖乖交出玉玺,本王还能给你留个全尸,日后风光大葬!”   “哈哈哈——”赵祯忽然仰天长笑,这是他身为帝王一生当中从来不曾做过的事情。他整整衣襟,分开身边最后的近卫,不顾他们的阻拦,几步来到台阶边上。明黄的身影傲然而立,宽大的袍袖被微凉的夜风吹得猎猎翻飞。   “庞统,你的心思朕心里也有数——你可敢给朕一句承诺么?”   庞统怔了一怔,忽而面色一肃,“赵祯,你当本王和你一般无能!十年之间,且教你看什么叫做盛平天下!”   “好,好!如此甚好!那朕就在奈何桥边等着,看你许的这天下太平——!”他言罢忽然夺下身边近卫的佩刀,在自己颈间狠狠一划——   “皇上!!!”   “…行了!都住手吧。”庞统自军中一步步行来,盯着地上赵祯犹自大睁的眼,“主子都自尽了,你们还拼什么,都住手吧——”言语之中有着微微的叹息。他说罢挥了挥手,“来人!压他们下去。”   赵祯,本王果然没有看错你! 作者有话要说:     ☆、相煎   展昭和公孙策分别之后,随同刘福等人纵马急催,直奔郑州府。一路上,两名大内侍卫自不必说,没想到这刘福也是深藏不露之人,虽已上了些年纪却是骑术了得。展昭心中想着,随手又是一鞭。他哪里知道若不是为了心中执念,刘福早就支撑不住。他知道现在皇上安危已是系于己身,不顾双腿早被磨得血迹斑斑,只伏低身子紧握马缰,一门心思咬牙向前。   四人狂奔一个多时辰,终于来到郑州府地界。展昭远远就见前方点点火光蜿蜒一片,稍微一望居然看不到边,心中不由一惊,喊一句“有埋伏!”便要拦住众人。   “展少侠莫慌。”刘福狠狠一勒缰绳停下,先安抚了展昭等人,随即提声叫道:“可是许将军么?”   “正是末将!刘公公一路辛苦。”随着一个浑厚的声音,从对面深沉的夜色当中闪出一人慢慢靠近,直到近前。   “许将军!”刘福一看清他面容,果真是郑州守将许正武,顿时感觉松一口气。“将军带了多少人马?”   “我郑州府全部守军,三千人。”   “好!”刘福闻言匆匆下马,示意其余众人,“——许将军,接旨!”   于是数千将士皆尽跪倒,口呼万岁。展昭自然也随同两名侍卫跪了,心中却暗暗猜度许正武怎么会提前带兵出现。他虽不谙官场规矩,但也觉这刘福胆子忒大,居然在亲自宣旨之前就派人私传圣意,调兵遣将。不过其心可嘉,非常时行非常事,他倒也觉得没什么不妥。至少比那时时不忘宫中规矩、古板到家的王忠顺眼多了。   既宣完旨,许正武连同三千兵士直接上路,争取到了许多时间。然而大部队行军毕竟不比人少,仍是陆陆续续走了两个时辰,方才来到京郊附近。   汴京本身地势开阔,当年太祖定都于此主要是念及中原地利,便于南北统治。从郑州入京一路顺畅皆是平道,却仅在堪堪进城之前,必须经过一片广袤密林。若是平日,许正武必不会多加理会,但今时不同往日,京中或已有变。他传令下去全军缓行,小心埋伏。展昭等人自是知道夜间林中凶险,也各自留心。   待先头哨兵入林打探回来言道一切无异,三千人马才缓缓而行。许正武走在当先,仔细扫视四周。夜间林中自是不闻飞鸟,也时有虫鸣阵阵,可就是有种武将的直觉突然敲响在他心头,“不好!大家快熄火把——”   可惜他还是喊晚了。就在他话出口的同时,铺天盖地的箭雨也一并袭来!   “刘公公!”   “啊啊啊~~~”   许正武正心道不好,忽听队伍中混乱的惊呼和惨叫哀号交杂一片,撕裂耳膜。他忙挥起大刀一阵劈挡,高声厉喝:“大家别慌!熄灭火把,不要走散,大家紧跟着前面的人往外冲——”   早在箭矢离弦破空的霎那,展昭就发觉不好,立刻低伏了身子躲过第一波袭击,然后不敢稍停地用力一蹬飞身上树,借着还未及熄灭的火把想看个究竟。那两名大内侍卫也反应不慢,只晚一瞬就随着冲天而上,各自落在高处。刘福就没有那么幸运了,更可能的原因是他正是其中一个重要目标,还没来及惊慌或者害怕就被当胸一箭落于马下。   展昭知道现在敌暗我明,是最危险的状态。他努力向林中看去,奈何四下沉沉一片,不知道对方到底身在何处有多少人马。不过看这一波波箭雨的密集程度和时间间隔,对方人数和己相比应相去不远。如此自己贸然深入改变不了大局,还是先救主帅为好。展昭打定心思,就几个飞纵向许正武的方向追去。   一切电光石火只在一瞬。听见将军号令,众兵士慌忙灭了手中火把,拔出兵刃张大双眼,紧紧靠着前方人的马侧摸索着前行。此时左右两边走在最外侧的兵马早已倒伏一片,惨叫连连。上一秒还走在自己身旁之人,下一瞬身上就会插满箭矢了无生气。那种对死亡的深切恐惧压垮了他们。大家都意识到了暴露在最外层有多么危险,纷纷拼命攥紧缰绳钻着挤着往里靠,甚至不惜推搡拉扯同伴下马或者直接以身边活人挡箭。道德算是什么,只有自己保住性命才是真!所有的人都赤红了眼,互相踩踏之下人仰马翻,亦是死伤无数!   被恐惧压垮的不只是人,还有他们胯下战马!一时之间战马群惊,纷纷咆哮着嘶鸣着,或作人立或上下癫狂,直接把身上骑手掀翻于地长啸而去,发疯一般撞击着一切挡在前面的人或物体,踏一路血花!   此时,已经是行列不存,罔谈军纪!所有的人马都自顾逃命,东南西北不管不想只随便先抓一个方向奔去。三千人顿成一盘散沙,不知有多少死伤多少逃逸。然而他们想不到的是,无论自己选了哪个方向,等待着他们的,都只会是明晃晃的长矛和森森杀意。   许正武听到后面动静,知道自己已经指挥失灵,还是在黑暗中高声努力叫喊着:“大家都别慌——跟我往前冲!”   许正武知道,此时唯有出林才有一线生机。他一手持刀左绌右挡,一手狠抖缰绳纵马向前。他正疾驰间,眼见前方黑影稍淡,知是丛林出口,更加快马速。忽听耳边一阵风声,当下想也不想挥刀一挡,“叮叮”两声,正是箭矢落地。他心知方才一阵大喊暴露了自己方位,更是不敢放松,反手向马臀刺去。马儿吃疼发出一声嘶鸣。而正在此时,他感觉身侧隐隐寒光一闪,已有什么东西直对自己面门而下!   许正武只能双腿夹紧马腹,咬牙举刀迎上。“锵啷”一声,金戈相击,巨大冲力让他胯下正自向前的战马都不由向旁一歪。他心道不好,却仍是失了平衡,从马上落下便顺势一阵翻滚,立在了方才争斗处两丈之外。   对方听见声响,立即打马过来,细细搜寻。这迎击许正武之人自是王辽。他素知许正武善使大刀,虽年过四十仍是功夫不减。恐此番被他逃脱误了大事,便亲自上阵专等着他。他方才一击之下未曾得手,立时手里长矛一转,掉转马头跟了过来。   许正武听他跟过来,便知今日和这追踪之人是不死不休,索性等在暗处,感觉马匹声音近了,劈头就是一刀!   “呜呜~~~”这一击之下伤了马腿,那马便是一软哀鸣着翻倒。王辽忙一个翻身跃开一段,握紧长矛和他在黑暗中对立。双方都看不清楚对方位置,一切都只能靠着武人的本能!后方的叫喊哀号已经淡去,此时仿佛天地间就只余他二人在生死相搏!   王辽听着轻不可闻的呼吸声,毫不犹豫抬手一刺。顿时对面传来一声闷哼和肉体被刺穿的微响。他一击既中随即转手回身又是一下,“铛——”的一声被对方大刀正正架住。两人你来我往险象环生,一个交错就是几个回合。王辽把长矛舞得呼呼生风,逼得许正武步步后退。他见机正欲再补上一刺,忽被眼前乍生的一道寒光晃了眼睛,忙挺矛迎上。   来人正是展昭。黑暗当中不能视物,他费了些工夫才找到许正武,却见他正陷入苦斗,便立即拔剑来救。   王辽和他甫一交手,即知来人是难缠角色,当下不再恋战,转身就走。展昭见他没再迎上来,也就作罢,转身往许正武那边走去。   “许将军,你没事吧?”   “我没…”他话正说到一半,忽然没了声音。展昭心道不好,连忙上前,只见一个黑影委顿于地。他赶紧抓了起来凑近细看,果然是许正武,可惜数枚飞刀钉在他背后,已经没了生息。   “唉!”展昭恨恨一跺脚,知道事已至此多留无益,还不如赶紧回去看看公孙大哥和皇上怎么样了,便摸索着拦下一匹惊了的战马,向着京城而去。   王辽见展昭离去,小心地再次上前,确认方才所发暗器已取了许正武性命无虞,这才伸手抚上他大睁的双眼:许将军,对不住了!我王辽自知此生罪孽深重,来世,来世再还吧!   两刻之后,京郊这片黑暗当中的密林,已和往日一般,又是静悄悄一片了。只是等明日的太阳升起,照亮一树枯叶的同时,也会现出那满地的尸身死马、断箭残甲吧。   见手中平安焰火一飞冲天,王辽便带着手下的殿前司兵马回营。   “王将军,这样就行了么?真不用进宫向皇上复命?”一名将官不解地问,却被王辽阴沉目光一瞟,就不再作声。   在他们身后,几名年轻的卫队长们还在得意的议论着:“啊,我们终于也捞到仗打了,还一上来就立的这种平叛大功!”   “是啊是啊!那僖靖王也真是,不掂掂自己有多少斤两,就这么点儿人还想造反?!光我们弟兄不就杀了他个人仰马翻么哈哈哈~~~”   听着这些人越来越兴致高昂的谈笑,王辽只觉心中一阵烦躁不堪,是茫然?绝望?或是悲伤、愤怒?他只能暴喝出声:“行了,都消停点!让人听见像什么话!”   “王将军…”几个将领不由有些讪讪:这不刚打了大胜仗么?自己几乎没折一兵一卒,把反贼杀了个全军覆没,怎么将军却跟吃了火药似的?明明平时都那么豪爽,和大家称兄道弟惯了的…   “二哥,你这是做什么?打了大胜战大家高兴高兴,没什么关系吧?”李毅在旁边打抱不平。   老四,是因为你们都不懂啊!你可知道,我带你们走的,是一条不归路啊… 作者有话要说:     ☆、弓藏   同来时的快马兼程军容整肃相比,禁军兵马回程时走的就轻松随意多了。军士们初战大捷之下难抑心中激动兴奋,只保持着基本的队形,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争论是谁方才杀敌最多,谁冲在前面最为勇敢。王辽此时满心酸涩,根本顾不上去管束他们;余清一如既往的沉默;李毅年少热血,历经一番厮杀,也正在兴头上,便由着他们。于是直到全军回营,一班军士都还是谈笑不拘意气风发的模样。他们此时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同担心着他公孙大哥而先行一步来营、却见人影空空便又向皇城而去的展昭如何交身而过,就此失却了最后一线宝贵的生机。   眼看营门就在面前,王辽神情复杂地微微偏头看一眼自己的两个弟弟。余清仿佛见他唇角动了动,却始终没听见什么声音。   “啊呀,总算是回来了!”   “就是,跑了大半夜,总算回来可以睡个好觉了。”   “累死了哎哟哎哟~~”   士兵们纷纷翻身下马,各自把坐骑牵到马厩拴好,三三两两结着伴,都往营房内走去。寂静的大营顿时一片喧哗,吵吵嚷嚷了好一阵子。约莫一刻之后,随着各营房内烛火次第点燃又纷纷熄灭,殿前司兵马营终于安静了下去。   夜风吹过,一片虫鸣。   小半个时辰过去,所有人都陷入深沉的梦乡。忽然一片艳丽的火光像在一瞬间就盛放在大营各处。片刻之后,滚滚浓烟将兵士们自甜梦中叫醒,阵阵惊叫划破夜的寂静。   “着火啦——快救火啊!”   “快起来!着火啦——逃命啊!”   劳累了一夜的军士们仓皇地在黑暗中摸索着自己的衣物,口中还在连连咒骂自己这是在走什么背运。机警些的先一步冲出营房,却只留下“啊——”的惨叫和哀鸣传给房内的同伴。   原来正当整个营房被烟火引动如乍然掉落了马蜂窝之时,无数黑甲武士手持兵刃侯在营房门口等各处,出来一个杀一个,看见两个砍一双。更有如织箭雨自四面营房屋顶激射而下,即使能侥幸躲得过甫出门的一击,也没有一人能在这箭雨当中走出五步!重伤者的惨叫、濒死者的哀吟、被火烧毁的营房倒塌时发出的巨响,汇织成了一曲悲怆刺耳的血腥乐章。   “怎么回事?” 李毅在自己房中睡到一半,忽觉营中生变。他们三人和张林卧房在大营最里处,和普通兵士营房尚有不小距离。他隔窗向外看了一眼外面隐隐火光就又惊又怒,当下抓起枕边长剑就要向外冲。   “小毅!不要——”   这声低唤让他的脚步生生定在当场。“三哥?”他回过头,急切的迎上去,“这是怎么回事?三哥你为什么还不去救那些弟兄!”   “小毅,”余清定定看着他,眼神当中全是悲哀,“你还不明白么?——狡兔死,走狗烹啊!”   李毅听明白他话中含义,顿时呆在当场。直到远处第一座营房坍塌发出的巨大声响把他震醒,他才猛然抬起头来。余清看见他眼里已是一片赤红。   李毅咬紧了牙,二话不说转身就向屋后窗走去。   余清大惊,忙拉住他,“——你去哪?!”   李毅睁着他那双仿似染血的眼睛,“我、要去问问他!——三哥,你放开!”   余清只是固执地抓紧了他。   “锵啷”一声,李毅长剑出鞘,平平以剑尖相指,“别拦着我!还是说,你也是同谋?!”   小毅…余清在心里叹息一声,事到如今,你又是何必?他一分一分地看进李毅的眼,终于缓缓松了手。他看着李毅跃出窗外,还是赶紧跟了上去。   王辽衣衫整齐地坐在桌边,定定看着桌上烛火,仿佛他听不见外边惨叫震天,也看不见对面火光炎炎,只好似一个空壳,不动不言。   “——王辽!”忽然他身边一道剑光闪过,直接冲着他面门刺去。王辽却仍像是失了心神,安安静静坐着,不惊不惧,全然不管。   “铛——”李毅的剑堪堪被赶来的余清架住,“小毅,你这又是干什么!”   “你别拦着我,我要问问他,到底是为什么!庞统到底是许了他什么高官厚禄,让他连跟了我们这么多年的弟兄们都能出卖!那可是两千、整整两千人啊——王辽!你还是不是人?!”李毅越说越是心中激愤,他猛地丢了手中的剑,一个重重的巴掌直接甩在了王辽脸上,顿时打得他头狠狠一偏。   这一下好像把王辽震醒。他缓缓转过脸来,以淌着血的唇角对着面前之人连连冷笑,眼睛却透着麻木和怆然,“是!这天底下,还有比我王辽更加卑鄙无耻、心狠手毒之人么?连待我视如亲弟的大哥我都能杀,我早就不是人了!——我是禽兽,不!我比禽兽还不如啊!”   李毅看着他眼中流出的泪水,也不由觉得眼前一黑。大哥…原以为,虽然我们对不起大哥,可终究是为了天下百姓,可以自认无愧于心。却原来,他们只是别人手上的一枚棋子么?!   大哥,我们是不是,已经错的太离谱了…   “三哥,我,我们…”余清拉住他有些发软的身子,却被李毅一把紧紧抓住手臂,“我的心好冷啊三哥!为什么会是这样、会是这样…”   余清揽住哭泣的李毅,复杂地看了王辽一眼,“二哥,我带小毅走了。以后你…好自为之吧!”他带着李毅转身走了几步,却在后窗前最后一次回头,“大哥的事,是我们三人一同做下的;这两千弟兄,王爷是肯定要杀。我也知你救不了…你若心中有愧,就替我们弟兄三人,守我大宋一个太平吧!”   王辽听着外面凄厉哀鸣,在房中一直坐到天亮。   后世的官史在讲述这段往事时,多是语焉不详,只几笔匆匆一带而过。然其中隐秘却在众多活下来的人们之间口口相传,悄悄流散于坊间。   三百年后,终于出了一位深受儒家礼教熏陶、以秉笔直书闻名的史家——孙冉。他在自己的《宋史》当中,满含激愤地留下了这样触目惊心的文字:   “仁宗十七年九月初六,中州王庞统反。仁宗崩,年三十岁。是夜,统着千余铁骑清除异己,屠尽京畿禁军,右相富弼以下数十官员惨遭灭门。汴梁街道尸骨积山,血流倾河,一时河水染为深褐,数月不清。   翌日统逼众早朝,持戟之士森然于殿。遂发榜立濮王允让五岁子曙为帝,是为英宗,改元为治平。曙拜庞氏贵妃为母,立为太后。统自任摄政王,庞籍为右相。统以重兵威慑四方,诸王不敢逆。庞氏一门遂大权独揽,只手遮天,是为 ‘辅政’…”   然而,无论他对庞统这种篡权弑君的行径如何不齿,他也不得不指出:“英宗在位四十余载,大破辽、夏,万邦来朝;政通人和,百废俱兴,是为‘治平中兴’。”   孙冉之后的史学家们再读这段历史,每每惊讶于他少见的含糊和遗漏——在逼供夺权的描写之后,甚至是在诸侯列传里,他也再未有过一字提及庞氏一族,彷佛这个名门望族于一夜间消失不见了一样。   于是经过反复研究,再结合孙冉特有的道德洁癖,他们基本达成了以下的共识:英宗即位之时年仅五岁,万不可能亲政,而他共在位四十五年。根据后世流传的、作于治平十六年的艺术珍品《上元图》,以及一些其他证据指出,当时的宋朝已基本重现了贞观之治的盛世景象。而那时英宗刚过弱冠,亲政时间必然尚短;韩琦、狄青等名臣虽一定也起了极大作用,但在封建皇权统治之下,他们没有权利、也没有魄力除旧布新,取得如此大的影响。那么合理的解释就只剩下一个:那个平外患、兴内政,为少帝赵曙铺平道路,开启盛世之门的人,只可能是那个大宋历史上第一个异姓王,也是当时真正的当权者——中州王庞统。自他执政以来,宋朝尽扫颓态,转而进入了那个史称“治平中兴”的全盛时代。 作者有话要说:     ☆、长恨   虽然逼宫当晚确实如后世史家孙冉所说的那样死伤众多血流成河,但是出于争□□利双方之间那种心照不宣的默契,这次□□的血腥仅局限在了宫墙之内,并没有演变成分疆裂土改朝换代的战争。   庞统□□后,以经年的积威牢牢约束了手中的军队。因此剧变翌日,于平常百姓人家,只是在一大早开门后被街上往来穿梭的士兵以及某些官邸发生惨案的传言吓了一跳,但在见到四处秩序井然之后很快放下顾虑,仍是该出门的出门,该出摊的出摊。   在其后中州王庞统执政的十年间,他一直保持着这种对朝紧、对野松的治国作风,大力鼓励农耕、经商,发展经济,放宽言论,一时整个宋朝都呈现出一种明亮的勃勃生机。   但是这些,都是后话。初初□□的那段时日,对庞统而言是前所未有的费心劳神。国事家事皆萦绕心头,让他无论是身是心,都只觉得满是疲惫。   “阿敏,他——怎么样?”庞统一边问着甫进门的庞敏,一边头也不抬地持笔批着手里的公文。自新帝登基,所有政务便分门别类,送至中州王府和庞府了。   “回将军”,庞敏还是习惯这么称他。他小心地斟酌着用词,“公子这几日气色见好,不过…还是那样。”他看着庞统批阅文件的手一顿,忙又补上一句,“王太医说公子的伤势近日大有起色了。”   庞统把手中毛笔放下,有些疲倦地向后靠去。庞敏虽答得隐晦,他却知道话中含义:阿策,还是不肯吃药,也不好好吃饭。那晚楚默那当胸一掌何等凶险,亏得他胸口居然有一枚飞云骑令牌卸去一半力道,否则只怕公孙策就是命丧当场。庞敏也救得及时,果断地连夜围了医术最好的王太医私宅,这才救回他一条性命。   庞统不想追究那令牌的来历,反在心中暗自感激。可是,无论别人如何牵挂,那人自己却…   阿策,你这是在逼我么?以自己为码,看你我谁更心狠?庞统轻轻挥了挥手,微阖上眼。   庞敏见状,了解地轻轻退下,不忘掩好房门。   庞统倚在身后软靠上,不知道心中是何滋味。十天了,自从把他安顿在王府后院一处隐蔽所在,他再没有去看过他。怕见了,两人只能相对无言;更怕见了,他将开口说出的话。   可是他心里明白,那人这样不爱惜自己,他又能怎么办呢?好,好!公孙策,我终究是斗不过你。庞统暗自嘲笑着自己的心软,终是起身向门外走去。   “王…”一名侍女正关门而出,回头就见一道华贵身影立在院中,张口欲唤,却见他以眼神示意噤声又对自己招招手,便快步上前。   “公子这几日如何?”   “回王爷,公子近来白日里睡的时候多,夜里却常睡不安稳,时有咳嗽。但大夫说伤势已在慢慢恢复,王爷不用太过担心。”侍女听主子问起,不敢稍瞒,“只是每次劝公子喝药,奴婢们总要费好一番心思,公子这几日饮食也进得不多。”   和庞敏说的一样。庞统皱了皱眉让她退下,自己上前轻轻推开房门。   一室沉香缭绕,最是安人心神。屋内微声不闻,想他正睡着吧。庞统又放轻了脚步,撩起里间的纱幔,抬眼却见那人正倚榻而坐,深黛的发用锦带系了,静静垂在身侧。青丝衬着雪白中衣,更显得他面无血色,清瘦憔悴。   公孙策听见声音,不由转头。见是庞统,他目光黯了黯,却并未别过脸去,而是静静看着他。眼前之人着一件绣满金丝的浅橙纱衣,行止间衣带飘摇,风流潇洒更胜往昔。可谁又能想象得到,这轻袍缓带的贵公子,会是何等杀伐果断、铁血无情之人!   “阿策,你醒着?”庞统对上他的目光微微一怔,又马上展颜一笑,似阳春三月柳绿花开,温柔而缱绻。他几步走到床边坐下,细细打量他脸色,柔声问:“怎么不好好吃药吃饭?”   公孙策故意不去理会他言语中的怜惜,只把脸转向另外一边。他耳中飘入他的叹息,继而一双温暖的手就覆了上来:“手怎么还是这么凉?”庞统说着便把他的双手握在自己掌中,细细暖着。   “王爷如今这又是何必呢?”公孙策抽了抽手,却被他抓住不放,便不再挣了。只是开口之后发现自己太久没说话,那声音喑哑似砂。   可比起他的声音,那话中含义更让庞统心中一痛。公孙策只觉那双暖着自己的手掌一顿。   那边久久沉默着。过了一阵,庞统才又开口,用他此生从未有过的轻柔口吻诱哄着:“阿策,我知道是我不对,可是我答应你,会还他赵家一个天下太平,让百姓安居乐业,不再受战火之苦!阿策,我知道你心里还有我的,是不是?不然你当晚也不会去求赵祯,要什么丹书铁券…”   “王爷!”公孙策霍然转过头来,眼中又是当日那种让他心悸的灼灼恨意,“往事已矣,王爷又何必再提!”你这么说,只会让我想起,自己是多么的天真!   “阿策…”   事已至此,无论是你,或是我,都再无力回天。   “王爷,就当公孙策死了,放了我吧…”公孙策仰头靠在床栏上,静静闭上眼。他的心早已在当日死了。   于是往日欢笑伤心落寞,再不必说。   庞统看着他,他闭着眼。   一时只能相对无言。   “…好。”公孙策感觉自己手上的力道骤然大了起来,紧到他的掌骨像就要被捏断似的疼。他不由张开眼,对上面前深暗目光:“不过我有条件——你在把伤养好,展昭来接你之前,不许出房门一步!”   “好。不过往后,王爷国务繁忙,就不必再来了。”庞统不理会他特意咬重的“国务”二字,只用目光细细描绘他的眉眼,毫不掩饰的温柔眷恋。   一如往昔。   “来人。”片刻之后,公孙策听他开口召唤,“准备公子的膳食和汤药。”   这一餐,庞策二人各怀心事,一个看得心神俱伤,一个吃的苦涩无味。   公孙策还是努力把最后一口粥咽下,然后也不抬眼,只低着头说:“王爷,时候不早,请吧。”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还望王爷,善待天下!”后面这句,声音却是大了许多。   “好,本王定如公子所愿。”   公孙策感觉身边一阵震动,百般滋味萦绕心间。他还是,就这样放过自己最好!他这么对自己说着,却在下一秒被一股熟悉的灼热气息包围,落入那个温暖宽厚的怀抱。接着,一个急切的、滚烫的吻狂风一般席卷了他的全部心神,霸道的舌在他口中不断翻搅探索,强索着他的应和。当他感觉自己越来越火热,就要开始燃烧的时候,却又被一把推开,脊背闷闷地撞上了床柱。   如同他们的感情,开始得猛烈,结束得乍然。   公孙策张开微带迷蒙的眼,却在看见眼前之人时瞬间清醒。还是那样如初见一般清冷深沉的目光,往日种种柔情蜜意已化为云烟。那是高高在上生杀予夺的摄政王——庞统。   见自己一时没控制好力道让他撞在了床栏上,庞统目光微微晃了晃,却只是振衣而起,没再回头。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展昭真正摸进公孙策房中,已是近一个月之后的事情了。当晚他先至禁军兵营寻人不见,又赶紧急急入宫,却发现几个时辰之间,皇宫之中气氛已是隐隐一变。他便悄悄拖了一个兵士到暗处逼问,方知此刻深宫内苑已是风云变色,换了天下。而他公孙大哥受了一掌,被庞统手下带走了。   余下的日子里,展昭日日打听,暗中寻找,终于知道当日庞统为他寻了御医,几天后一架马车从御医宅子出来,直入了王府后门。   那个隐在王府极深处的偏远小院光是寻找就花了他许多工夫,园中又仿佛被人设了奇门阵法,加上里里外外由层层飞云骑把守得滴水不漏,他已硬闯多次未果。今夜再试,却仿佛守卫松懈了许多,终于让他成功摸到公孙策所在的小院之中。   他自檐上飞身落下,正欲几步闪进房内,却忽听耳边一阵掌风,忙抬手迎上。对方却并没有争斗之意,只几招将他引得远些,便停手对他一抱拳:“来人可是展昭展少侠?”   “…我是。”展昭迟疑一下,心中疑惑:这算怎么回事?这人竟是在此等他不成?   “既是展少侠前来,我等必不阻拦。”他说着递过去一样东西,“这是我家将军交待转给少侠收好的,以备日后不时之需。”   展昭小心接过,指间冰凉的金属触感。他对着月光一看,是一枚和他当日见过一般无二的飞云骑令牌。   “你拿回去!我和我公孙大哥都不需要!”他当即剑眉一竖,想也不想就把令牌丢了回去。   “展少侠休怪我多言,”那人也不恼,只伸手抓住令牌,沉声劝道:“少侠自有一身武功,天下之大没有可怕之人、可惧之处,但是少侠能长年累月、时刻不离公子身边么?公子出身官宦之家,身子又不好,你们这一走后面要吃的苦还多,少侠就不为公子想想么?此令牌别无他意,可做调集军队号令官员之用,是我家将军一番心意啊。”   话虽不多,却句句说进展昭心里去了。诚然,他公孙大哥这一走,从此就是一介布衣,自己可能护得了他一辈子么?他想了想,终是伸出手,把令牌接了。   “展少侠,此令牌还望少侠代为保管,暂时莫让公子知晓。”   展昭点了点头。他公孙大哥那脾气,现下和庞统闹翻,怎么还可能收他的东西?!   “还有就是,公子的伤势虽大有好转,可毕竟是伤了心脉,忌大喜大忧,少侠切记。”那人说完,一个飞身便消失在夜色中了。   庞敏几个腾跃,轻巧地落在书房之外。   “阿敏?”   听见召唤,他推门进去。“王爷,公子走了。”   庞统什么也没说,只是对着他挥了挥衣袖。   荧荧烛火,照一纸寂寞。 作者有话要说:     ☆、惊蛰   治平元年初。   “将军,飞鸽密报。”   庞统自公文中抬首,接过庞敏递过来的密报细细拆阅。随着目光在字里行间移动,他一掌拍在桌案之上朗声长笑,震得笔墨纸砚一阵晃动,“好,太好了!”   庞敏见他此刻开怀,心中不由一轻。自公孙公子走后,他终于又见将军发自内心的畅意笑容。   “阿敏,你看。”   庞敏忙接过密报,一读之下亦是满面惊喜,“将军,这…”   “沈虞、刘靖,干得好啊!”庞统站起来走到庞敏身边,和他并肩看向窗外,“他们此番顺利劝角厮啰(在现今青海西宁一带的一个统一辖洮、湟流域广大地区,拥有数十万居民的地方封建政权首领,其因收留射杀李德明父继迁的吐蕃的六谷部一支,和西夏不和)归顺我大宋,加上李德明病重将亡,必有一番夺嗣之争,我们下一步棋就好走了!阿敏,你看着吧——西面,很快就要乱了。”   庞敏听着他愉悦笑声,心中亦是激荡万千:“是!”   果如庞统所言,数月之后,西夏李德明身故。李元昊虽是长子且深得德明宠幸,夏人却一惯重武不重嫡,他的几个弟弟联合起来与元昊分庭抗礼,一场内战已然开始。   翌年六月,李元昊清除障碍,正式接任夏王。英宗遂授角厮啰为宁远大将军、爱州团练使,使之正式与西夏对立。元昊此时初继王位并正准备称帝建国,为了巩固后方、惩罚角厮啰归附宋朝,发动了首次对吐蕃河湟地区之战。   而这正是摄政王庞统心心念念争取来的,大宋休养生息、厉兵秣马的宝贵时机。他一声令下削减了朝廷上下大小官员的薪俸,规定不同等级人员日常用度,大力减少各省开支;更将皇宫半数以上宫人内侍遣返民间,关闭大半宫殿,甚至将未有生养的先皇嫔妃尽数送还娘家。昔日金玉满堂的皇宫内苑,此时已是清静一片,形同冷宫。   “你一向政务繁忙,怎么今日特意回来?”已身兼右相、太师两职的庞籍坐在堂上,一面饮茶,一面不紧不慢地问着忽然来访的儿子。   “父亲,”庞统坐在他身边,也没打算绕圈子,直接开口道:“眼下西夏战乱,正是我大宋趁机扫平外患的大好时机。但近年征战国库早已空虚,实难为继,我打算从文武百官身上想想办法。”   庞籍闻言立即抬眼看向他,两道目光锋利如剑:“你要动谁——文家?”   “是。”庞统干脆承认,亦正正迎上庞籍目光,不动声色。   其实听他开口,庞籍就知他决意已定万难更改,况且,庞统说的也是事实:要想养精蓄锐筹备大战,财源万不能缺。然而赵祯在位之时连年纳币,民间徭役已是不能再重,重则民必反。眼下大局初定,正当反其道轻之以抚民心。所以如他所言,从百官身上动手不失为一道佳策,然而——“你可想清楚了?那文氏,”庞籍收回目光,语气沉静,“历经两朝不倒,自是根深叶茂,非小撼可动。也暂不说他与我庞家的关系,单就此番大事得成,亦得他多加助力,满朝文武可都是看在眼里。你现在动了他,只怕今后再无人可用啊。”   “父亲所言甚是,”庞统紧紧盯着庞籍,脸上似笑非笑,“所以此番还需父亲大人亲自出马。”   …你原来是作此打算?庞籍深深看他一眼,果然是青出于蓝啊——明明早就想好,还要让自己开口。他心里暗自计较,只慢慢一口口喝着清茶。庞统在边上也不急,稳稳坐在椅上看着父亲。   “你想要多少?”片刻之后,庞籍终于开口。   “不多,30万两白银。”   庞统这淡淡一句,立刻让庞籍端着茶盏的手顿住,半晌才有所动作——这可是国库一年收入的五分之一啊——他把茶盏放好,转头对上儿子的眼,“你…”   “父亲,这30万两可是买他文家下上数百口性命,还有他文彦博的平顺晚年啊。”庞统一口打断庞籍,言语之间虽似在调笑,一双眼中却毫无笑意,“我可是给他留了棺材本的。若他安安分分,自可儿孙绕膝,得享天年。”   庞籍深吸一口气,“…好吧,我去和他说。”   “多谢父亲!”庞统笑得清冷,“还请父亲一并将家中那份也准备了——20万两就好。”   “放肆!”庞籍一掌拍在桌案之上,茶盏晃了两晃,终于“砰”地跌落在地发出一声清响。   “父亲…”庞统见他发怒,却无一丝惊慌。他一肃脸色起身在庞籍面前正正跪下,“父亲,请恕孩儿不孝。”他抬眼定定看着庞籍,“眼下正是国家用财之际。如能顺利平定边疆,我大宋便可得百年太平,还望父亲,成全!”言毕深深下拜。   统儿,你的心思,为父怎能不知啊——罢、罢。你既要拿庞、文两家开刀,为父是管不了了。   德芳,果真如你所言,我确实是老了啊…   未几,左相文彦博上奏称国库空虚有伤国祚,自愿捐银30万两充盈国库。上大喜,准而盛赞其忠,加封其为平国公。又几日,文以年高之由告老,复准。另有中州王庞统捐银20万两,右相庞籍20万两,于是百官纷纷效仿。   同年,庞统减轻百姓徭役,一方面在地方上彻查贪腐,不少巨贪陆续被抄,百姓一时弹冠相庆奔走相告。更有许多名商巨贾“自愿”解囊捐献国库。至此,大宋国库殷实,实为□□以来历代帝王之最。   财源之急既然已解,庞统采纳贤士进言,大开文武两举,将原本的三年一试,暂改为每年一试,广招天下有能之士。同时他深知在战争当中,真正左右成败的往往是那些中层、甚至下层的将官一念。于是开办军学,强迫全军上下中队长级以上将官每日习读《六韬》、《兵法》,直让这帮惯常刀口舔血的武将们嚎叫连连,诉苦一片。   另一方面,他命人以各种方式购买甚至抢夺战马,打造战甲兵刃,高价广收民间余粮。各地百姓也在一夜过后看见街头巷尾无处不现的招兵告示,许之以两倍军饷,一时间无数游民涌向军队。   治平三年四月的一晚,庞敏应唤来到庞统书房,见桌案上一纸国书墨迹宛然,庞统正自取了玉玺加盖其上。   见他进来,庞统便抬头对他笑道,“阿敏,你来得正好。这封国书至关重要,还要你自跑一趟,送给耶律宗真。”   给辽的国书?庞敏心中一动,却什么都没问,只伸手接过行礼,“是!”   “阿敏,本王也不瞒你,这是再表我大宋欲与辽交好,恢复边境通商的国书。本王还许了他们破夏之后派人至辽教授农耕纺织之术,宋辽百世修好。”   “将军!虽然这样可除我们攻夏后顾之忧,但、这不是养虎为患么?”庞敏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提醒。   “阿敏,”庞统却走到他身边,静静看着他,“你可知我大宋和辽夏吐蕃等番族不同的根本么?番邦崇尚武力,长年游牧为生,居无定所,故垂涎我泱泱中土富庶,这才百般侵扰。”见庞敏点头,他又缓缓说道,“然这等民族一旦战败,没有从战争中掠夺而来的粮食钱财,就会即刻无以为继,元气大伤。而我大宋农耕为本,只要兵戈不起,百姓自会耕种经商,假以时日经济就能够恢复,支持起下一次战争。前次辽国愿和我大宋缔约,正是因为战败。我此番许辽主以重利,他断无拒绝之理。我再派人以中原礼教教化,以繁华富庶驯养,则鹰失其爪,又何足惧哉!”   庞敏听得有些明白。“将军,你以前不是这样想的。”   “是么?”   他只听见庞统轻轻一句,瞬间不见方才的激昂飞扬,语中竟带隐隐落寞。   他不由转头看过去,却见他家将军看向了书案一角。他随之望去——那是一纸字迹清隽,稍稍泛黄的《平戎策》。   “将军…”   治平三年五月,正当李元昊第二次攻打角厮啰之时,宋摄政王庞统着右相庞籍坐镇朝中,自率兵二十万奔赴夏边。自此,一场决定宋夏双方前途命运的大战正式拉开了序幕。 作者有话要说:     ☆、悲卒   宋历治平三年二月,角厮啰部论逋(类似宰相的官称)温逋哥不满首领统治,公然叛乱囚角厮啰于邈川(今青海乐都),后被其逃出集兵诛杀。角厮啰部旋徙至青唐城(在今青海省西宁市附近)。   同年三月,已公然称帝的李元昊乘角厮啰部内乱之时,自领兵十三万进围青唐城。角厮啰派部将安子罗率军十万,和夏军相对而驻,断绝元昊退路。元昊久攻青唐不下,安子罗却也奈何他不得。于是两军在青唐城外遥遥相峙,已近三月。   六月时节,宋境早已步入初夏,早蝉鸣枝罗纱轻汗。青唐却是地处西北高原,天气方转暖不久,早晚犹觉凉意。李元昊着一件白色轻衫,立于营寨高哨之上,远远看着晨曦中遥遥可见的青唐城。   青唐紧临通河,乃西北少见的宜于农耕之地,自给自足,风水富庶,一直就是吐蕃重镇。角厮啰此番虽是匆匆徙居而至,青唐却自楼固城坚,粮草充足,关起门来足可撑个数月半载。   李元昊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那背光而成的暗色阴影上。“角厮啰…!”他率兵十数万千里而来,竟被拒于此青唐城下,回路更为安子罗所阻,让他颜面尽失,恨怒交加。   进?短时之内只怕攻之不下;退?难道他不远而来只为成全别人笑话?!于是进退不能,只能守在此间,僵持数月不休。   安子罗,你想断朕的后路,却也陷自己于绝境!已过三月,朕就不信你兵困马乏粮草尽竭,还能和朕玩多久!   李元昊清楚知道,此时夏军亦是已近极限。胜负于此,拼得就更是决心和执念。   “来呀——”,他眼神一黯,狭长的鹰眸骤然紧缩,沉声喝道:“传朕军令,全军兵分两路,一路白天攻城,余下人马准备今夜袭营!”   当阳光遍洒了整个青唐,守城卫兵立于城楼极目四眺,远远望见地平线彼端闪出几个黑黑的小点,然后成线,最后连为潮水般的平面。他们警觉地盯着那飘摇的旗帜,大声喊着:“夏军又来了——”   新一轮血腥的攻城战又如噩梦一般,声声军号战鼓激荡双方将士心弦!   无数兵士抬着长长的云梯,呼号着冲向前方的城楼。   “冲啊——”   然而还不等他们跑出十步,早有无数弩手张弓搭箭,根根箭尖反射着寒光,耀花人眼。夏军还未及多想,夺命的飞矢已挟劲风迎面而来,冲在最前的军士顿时倒伏一片。云梯落地的巨响震撼着西北解冻不久的地面。   但是趁着城楼上一波箭雨方过,新矢未发之机,紧随其后的夏军战士背上背着刀剑勾索,手持乌黑的盾牌,红着眼睛重新抬起地上的云梯,毫不犹豫地一脚脚踏过同伴的尸体,继续嘶吼着,又向城楼迈进了一步!   看着城下乌压压的盾阵,角厮啰的另一名大将伦布站在楼上连声下令:“继续放箭,别放松!绝不能让他们靠近——步兵准备近身战!”   密集的弓弩仍不时穿过间隙直入人体,或许多不致命,却依旧让一部分兵士失去了战力。然而有了盾甲的保护,云梯终于一架架地搭上了青唐城楼。密密麻麻的夏军已经开始蚂蚁一般一个接一个向上攀爬,众多勾索也带着风声被抛掷上来,紧紧钉在了墙沿。   “步兵快上!”随着伦布的命令,数队彪悍的吐蕃战士抡起弯刀就向勾索砍去。断绳急速下坠中,带起夏军惊恐的哀号。长久的战斗让敌对双方都早变得麻木,他们对声声悲鸣充耳不闻,根本懒得向城下看哪怕一眼,就马上几人合力使劲去扳搭在墙头的云梯。梯上的夏军眼看不好,紧紧抓着倾颓的梯身,一边还不放弃努力地拼着命向上。最顶端的夏兵知道已经无望,仍本能地顺手扯了一个吐蕃人和他一同下落。云梯倾塌发出更甚于前的巨响,连带着纷纷坠落之人的惨号和被压在梯下的士兵们的悲鸣,地上血肉模糊,凝成一片。   西夏的云梯接二连三地被一架架推翻,却仍在一次次地向上搭起,让墙头的吐蕃士兵们疲于应付。他们手里忙着扳倒一座,冷不防自身边未注意处闪出几条夏人身影。他们二话不说抡起大刀就向吐蕃人背后砍去,顿时砍翻一小片。吐蕃人初是一愣,有数人就这样怔怔的眼睁睁看着大刀迎面而下。余下的待见同伴声声哀号、肢残臂断才反应过来,马上挥起兵刃,乒乒乓乓战到一处。   一旦有一队人冲上城楼乱了对方阵脚,余下的兵士自有机会重扶云梯重掷勾索再上城楼。小小城楼哪容得了这么多人!众多士兵不分敌我殊死拼斗你推我攘间,不少人直接从城头坠落,凄厉的号叫划破天空。   “坚持住!安将军很快会来支援!”伦布大喊着,手臂一翻再砍倒一名夏兵。为能更灵活地牵制李元昊,角厮啰把十万兵马尽数交予自己心腹大将安子罗驻扎在外,同夏军遥相对峙。如此一来青唐城中守军虽同别处城池相比不见得弱,却万不能与元昊十数万之众硬拼。然而这数月间正是有了安子罗互为犄角,不仅城防无碍,更将李元昊逼得甚苦。   墙上守卫正自苦苦支撑,忽闻远方一阵军号,皆不由大声欢呼:“是安将军!安将军来了——”援军将至让吐蕃人心中一实,立刻振奋精神,反将夏军生生自城楼上逼退!   “骑兵准备——随本将去助安将军一臂之力!”伦布也是一振,挥刀大喝。   果然又是如此。李元昊骑马立在青唐城远处的高岗,将战局看得一清二楚。吐蕃人明明看来人困马乏委顿不堪,却为什么每次战鼓擂响都会眼冒精光,抓起兵刃跃上战马,喊着杀声奔驰而来,鬃狗一样一口咬在己方身上,任你怎么打、怎么杀,好像就是不能让它松开深嵌在肉里的牙!这个安子罗!李元昊在心里愤恨之余,也颇有几分赞叹。想他自拥重兵在外,明明就可弃了那不成气候的角厮啰另择城池自立为王,却任自己五次三番阵前战后激将游说,犹是一心向主,在没有他援的情况下熬过漫长的冬季。现在天气转暖可复农耕,自己不能在此久拖,不然等对方粮草一继缓过劲来,他莫说是胜,便是走、怕也走不得了!   ——必须速决!李元昊深暗的眼睛一眯,伸手向着青唐的方向狠狠一挥:“传朕军令!命乌蒙务必支持住,好好拖住安子罗,能吃下多少就吃多少,直到这群吐蕃人再也站不起来!”   “是!”   眼看着哨兵消失在视野,李元好唇角勾出一个冷酷的弧度:安子罗,想那角厮啰唯一的本事,就是养了你这条好狗!你既冥顽不化,朕今天拼了这五万人不要,也要拖着你十万大军陪葬!此番决一胜负,就在今晚!   此时攻城战马上就将演变成两军混战。乌蒙见安子罗援军来袭,立刻号令召回攻城将士,以五万人结成一个半月形阵,欲以左翼小部人马阻挡城中冲出的骑兵,由右翼主力正面迎上安子罗部队。他心知此战已到了最艰难的时刻,前有安子罗,后有伦布,两股成夹击之势,而自己此番,不会有一兵一卒支援!他端坐马上,默默抬眼望了一眼主君方向,猛地举起大刀向天一指,明晃晃的刀刃耀出一片寒光:“弟兄们,家里的父母婆娘还等着吃的下锅——我们要是在这孬种,想想他们怎么撑过今年冬天!是男人的都跟我冲!拿下青唐、打败安子罗,最肥沃的草地就是你们的——!杀!”   “杀!杀——!”这番话彻底叫醒了夏人骨子里那种暴戾的血性。他们个个举刀向天,如雷的怒吼撼动着青唐城池。   这一场战斗从上午直打到日落西山。当安子罗的军队终于杀死最后一名夏兵,吐蕃人也遭受了重创。收兵的号角虽然早已一遍遍响起,不少人却是挣扎了很多次,还是站不起来。但无论受了怎样严重的伤,他们这次无疑是被命运眷顾的——比起偌大的平原上那一堆堆的尸首残肢,此刻还能够有一口气,就是天大的幸运。   还能够走动的吐蕃人三三两两、互相搀扶着归队。早卷了刃的弯刀拖在地上,发出锵锵的刺耳声响——今天的战斗终于结束了。   然而命运总是嘲弄无力反抗的人们。   此时月刚上半天——夜,才正要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     ☆、黄雀   是夜,月晦星稀。深暗的天幕和沉沉夜色混杂成一片,严严实实的包成一个笼子,直闷得人透不过气。   吐蕃大营早吹过了休息的军号。此时四下寂寂,只闻篝火炸裂的细微声响,间或传出伤兵们低低的呻吟或咳嗽。守卫领土的将士们历经一天厮杀,都已沉沉睡去。连戍守在各处的值夜卫兵们都疲惫不堪,有几个歪歪斜斜地靠着营帐,发出轻轻的鼾声。   西夏大将哥舒应领着五千裹了马蹄的轻骑静悄悄一路行来,等的正是这个时机。他一马当先来到营前十丈之外的暗处,四下细细看过,便回头向身后伸手一挥。一队精悍的西夏士兵安静下马,为首之人向他略一点头便带队轻巧地向敌营奔去。哥舒应等了片刻,待见吐蕃大营一角隐隐耀出红光一片,不由勾起唇角,举手在嘴边做了个呼哨,五千铁蹄便跟着他跃出黑暗,奔雷一般冲向敌营。   “怎么了?出什么事啦?”   “着火啦——快救火啊!”   “西夏人来啦!快逃哇——”   “杀!”   “啊啊~~不要!”   救火的叫喊和遇袭的哀嚎几乎同时响彻夜空。和衣而卧的安子罗猛地被惊醒,伸手就去摸自己枕边的弯刀。就在同时,他敏感地察觉自己帐内暗波涌动,是谁进来带起了一股微风?他暗暗握紧了刀,不意外看见黑暗之中寒光一闪,立时举刀迎上,一边大声呼喊卫兵。刺客见一队亲卫冲了进来,也不恋战,马上趁着黑暗逃出营帐。   安子罗也一刻不停跟着出去,吩咐亲卫摇动旗帜,安定军心,组织迎敌。吐蕃士兵见了主帅,重新镇定下来。夏人只有数千骑兵来袭,且在营帐错综的方寸之地难以施展,很快被吐蕃兵三三两两围住砍翻在地,陷入苦战。   “将军,安子罗在营中,吐蕃人像是没有防备。”此时营外不远的暗处,方才的刺客正向哥舒应回报。   “好!放信号通知主公和元格——”   当响箭在半空中滕然炸裂出明亮的火花,等在吐蕃大营不远处的夏将元格当即传令全军:出发围攻吐蕃营寨。与此同时,另有两万西夏人马由李元昊亲自领着,再一次向青唐城池而去。   大半个时辰的行军之后,李元昊已经重又站在青唐城不远的丘地。他传令全军熄灭火把,匍匐夜行。一队队的夏人嘴里噙着匕首,背上背着勾索长刀,静悄悄向青唐城楼靠近。   入城相较以往要顺利得多。守城的吐蕃人直到看见第一个夏兵出现在城楼明亮的火光下,才反应过来又是敌袭。他刚张嘴要喊,一把明晃晃迎面而下的大刀却让他的话变成了一声悲鸣。   “啊——”   这样的动静终于唤醒了其余疲惫不堪的守卫心神,他们纷纷叫嚷着扑过来,想把一个个凭空从城墙豁口冒出来的敌人赶下去。   然而这一次,他们没有援兵。   清理完几百名城楼守卫,两扇巨大的城门在深夜中轰然开启。元昊眯起了他那对细长的眼,伸手一挥,大队的步兵甲胄森森,随着他踏进了青唐城!   城墙上刀戟相击的响动在夜里传得老远,早惊起了城中百姓。然而他们知道城门一破,逃无可逃,只能家家户户关紧了门扉。男人们抄起菜刀悄悄站在门后,让老人和孩子们藏到床下、水缸,躲在一切能躲的地方,女人们紧紧捂住孩子的嘴,拼命把他们按进自己怀里。   李元昊进城之后面对的,就是这样一座沉默死寂的城市,竟仿佛一座空城。他带兵走在静悄悄的街道,直往角厮啰的住处而去,总觉得黑暗中有什么在不住窥探,伺机而动。   不对!元昊在马上滕然坐直了身体,大声喊着:“退回城门!”   与此同时,自两侧民宅屋顶旋出一道道亮光,划破黑夜向着夏军袭来。   “啊啊啊~~~”   “救命!”   纷乱的西夏语伴着哀鸣响在队尾,引发前面部队阵阵恐慌。他们四下张望着,想从重重黑暗中找出隐藏的敌人,互相推搡着,最靠边上的士兵们被死压在各家各户的门板,不时能听见门板倒塌士兵摔落在地的声响,随后就是一小阵和房内平民的拼杀。   元昊知道中了埋伏,却也不急着走了。这样只在队尾处的小型攻击,他倒要看看,这角厮啰今天唱的又是哪一出?想那安子罗大军被元格牵制,他就不信他手里还有另一支大军能翻转乾坤!他心里琢磨着,这城中伏兵,最多也不会过千。自己两万人马,只要小心应战,今晚终归能拿下这青唐。   “在那!”夏兵们忽然一阵惊叫,手指向一处。   李元昊凝尽目力细看过去,依稀是一名乌衣人立在远处的屋顶,黑夜当中看不真切,唯他手中武器在幽暗中映出点点寒光,透出硕大的轮廓。他环视四周,好像还有数十人不止。   那感觉…李元昊直觉哪里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直到听到一阵朗声长笑;   “李将军,一别数载,风采如旧啊。”   ——是汉语。   他不由脱口而出一个让他念念不忘的名字:“庞统!”   “正是。”   李元昊循声看去,那个峻挺峭拔的身影立于一处高檐之上,只见轮廓。然而即便如此,他也知道自己决不会认错。是他!就是这个庞统让自己数年前初尝败绩,从此那场争战总在自己梦中重演。他便如对弈一般,一遍遍地修改、设想,然后期待能再与之一战雪耻的那天。   这人乍现的一刹那已点燃了他心里的战意,然而,此时、此地,这一场对战多少来得不合时宜。“庞将军,哦、不,应该是王爷了。听说王爷现在春风得意得很。怎么?不在汴京好好守着家里的小皇帝,跑来朕这西北有何贵干啊?”   只见庞统的身影动了动,像是随意地将手一背。他漫不经心道:“今年乃丙酉年,火迫金行宜往西方。本帅顺势而行,有何不可?况且,”他语气稍顿,“这里,好像不是将军的兴庆府啊——将军既是来得,本帅自然也来得。”   “这么说,王爷是要替角厮啰出头了?”   “哦?哈哈哈~~~~”庞统笑得愉悦,“非也非也。只是本帅今晨见金星揽月,耀于东野。金星乃是战星,本帅便卜了一卦,得上艮下坎第四卦上九,名曰‘击蒙’,利御寇,顺也。今夜一见,果然如此。”   “庞统!”李元昊冷哼一声,“你要打便打,又何必惺惺作态?——来吧,朕倒是早就想再和你一战。”你今天既然现身,此番必不能善了。这一战,已是免无可免!   “如此,本帅却之不恭。”庞统说着唇边笑意一收,右手平举向下一挥,“杀——!”   话音未落,便自窄巷两侧房顶各齐齐伸出一排连弩,一击之下可五箭齐发,瞬间单只箭矢射出的唰唰细声竟汇成震耳欲聋的巨响。这便是庞统为对夏一战,特着能工巧匠制作的新式武器!   窄街巷战,居高者本就先占地利。加之夏军数目太多,一时挤在街道间进退不得。宋军连瞄准都不用,只将弩机对着下方任意发射,就听惨叫哀鸣一片。夜中夏军看不见这种新式的弩机,只以为宋军成千上万铺天盖地,心里就先凉了一截,胆怯欲退。奈何人心不齐,一人欲前,一人欲后。你来我往之间,已是挤压成一片,竟有夏军被夹在当中生生挤死。又时有人站立不稳,一个趔趄被挤到低处,下一刻便响起被众人踩踏的惨叫。   靠边的西夏人见头上密箭如雨,当下纷纷撞起两侧民舍大门,不管不顾夺门而入,妄图在平民檐下避难。各家的男人们见到援兵到来,热血沸腾的提起菜刀就一顿乱砍。为首的夏兵刚踏进门一步,就被门后突如其来的杀机断了性命。随后涌进来的夏人又对着主人一顿砍杀,刚一抬头却看见安置好孩子闻声赶来的妇女眼中含泪,手里的匕首却闪着寒光。   黑暗之中不能视物,然而即便如此李元昊也想象得出己方的士兵正被如何轻易地分散、屠杀。入民宅只能避一时之祸,自己的军队却也变得七零八落,失去指挥。他以西夏语大声喊着:“上去!上到房顶去!”   这一喊提醒了还挤在街道当中的西夏士兵。他们立刻互相踩踏挣扎着向上攀爬,却忘记了方才立于其上的黑衣武士。只见数十巨大的黑影飞旋间带起一道道寒光,灵敏地循着箭矢的缝隙滑过,所过之处断肢残臂,血肉横飞。   “啊!——”   “救救我~~~”   李元昊躲在一处檐下,已知事不可为,对身边亲卫使了眼色便悄悄逃走。只要保得此身找到元格,何愁没机会报一箭之仇?庞统,你等着!   一个时辰之后,街道上已再没有站立之人,代之以层层叠叠的夏人尸山。   然而伤亡并不仅限于敌军。虽然宋军本身几乎未伤一兵一卒,战场却是从进城的街道一直蔓延进各家各户。发生激战的那条小巷,许多宅中可见一家数口和夏兵同归于尽,到最后都还保持着厮斗样子缠在一起的尸身。   可无论如何,青唐以相较而言微小的代价,保住了。   宋军将士手持火把在尸堆里细细翻找,许久之后回报:“禀将军,未曾见到和画像相似之人。”   “罢了,收兵。”庞统只是淡淡一应。李元昊当世枭雄,他本就没指望夜中这样的混战就能取其性命。   角厮啰早出了居所迎接庞统,此时正伴他身侧。他一听这话心里一紧,“王爷…”   庞统一抬手止住了他,轻轻一笑,“将军不必担忧。本王既到了,定叫那李元昊有来无回!” 作者有话要说:     ☆、棋局   却说李元昊发兵攻城同时,夏将元格的大军也已经将吐蕃人大营团团围住。   先前元格得哥舒应信号,知吐蕃人毫无防备,即刻挥军围营,欲将安子罗部队困死在此处。但待他到了现场,却隐约觉得不妥。照理说安子罗若全无防备,哥舒应的五千轻骑理当发挥尖刀之功,一方面打压敌军气魄,一方面混乱敌人心神。可眼前分明就是吐蕃人仗着地利,以营地交错密布的大帐将骑兵队生生分散,再一拥而上将之击杀。就算吐蕃人勇悍,可只在自己带兵赶来这短短一时半刻之内,就将五千轻骑杀的几乎不见踪影,哥舒应也不知生死。若再要说这次夜袭出乎对方意料,着实说不过去。   倘若这安子罗早有计划,自己便更是非要拦他在此不可!想想前往攻城的主君,元格没有冒进,而是一举长刀,喝令部队先将吐蕃大营围了个水泄不通,打算看看情形再做决定。   安子罗清理完袭营的骑兵,见夏人在外只围不攻,微微一诧便知道究竟:来的必是用兵谨慎个性沉稳之人。他见自己有了防备,生怕有诈中了埋伏,所以先按兵不动,只欲将自己困在此处。安子罗心下一转:此人来得甚好,正好借来用上一用!他主意既定,便对身边近卫一阵耳语。   不多时,元格就见数人出现在营中高哨之上。其中一人士兵摸样,以西夏语向己方喊话:“西夏的将军,我们大将军说了,你们今晚袭营的事情早在他意料当中!现在你们的先锋已经全被杀光,还有那个叫哥舒应的将军,也让我们活捉了!你们还是趁早乖乖退兵回你们西夏国去,不然可别怪我们将军不客气!”   这声音在幽静的夜晚听来格外清晰,话音已落却还好似带着微微的回响。元格身侧的几个副将一听就怒得血脉贲张,当下一手抓起大刀就要转身上阵,却被元格一声断喝,生生钉在当场。   “站住!你们几个别给我胡闹!坏了皇上大事,到时候怎么交代?!”   “将军!吐蕃人如此嚣张…”   “你们懂个屁!”元格骂完缓了一缓,狠狠瞪了几人一眼:“他越是要激怒我们,就越是有诈。凡事要动动脑子!再看看!”   元格正说着,那边高哨上又有了动静。只见那士兵回头喊了一句,立刻有两名吐蕃兵押了个满身血污的身影往哨卡栏杆上一按,早等在旁边的人将火把举近,还特意伸手扳起那囚犯的脸,好让元格他们看得更清楚些。   虽然披头散发血流满面,但元格还是马上认出——这被押之人,正是夏将哥舒应!他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我们大将军说了,你们要还是不退,此人就是榜样!”   元格不等那边把话喊完,劈手夺了身旁侍卫背后弓箭,二话不说暗自张弓,堪堪瞄准昔日同袍:兄弟,对不住了!这也是为了给你个痛快!   箭矢电光火石之间没入夜色。下一秒只听高台上“啊”的一声,哥舒应应声而倒,然后就是一阵骚动。元格听见对面一阵愤怒的声音,想来是在咒骂,心里只惦记着那一箭是不是当场毙命。   “将军?!”几名副将大惊,不由心中发冷,这…又是?   元格扫一眼就知他们冥顽不灵,叹口气说:“非我心狠,只是怕他熬不过刑,把今晚计划和皇上行踪告诉吐蕃人。”若果真如此,最要紧便是自己一定要把安子罗拖住,为主君争取时间。若被他突出,主君危矣!   “那…我们该怎么办?”几个副将被他这么一说,也知自己勇悍有余机敏不足,只能唯唯地问。   “好好围住,不许主动进攻,务必将安子罗困在此处,不许走脱一兵一卒!”   事情好像没坏到元格猜想的那样。哥舒应显然撑住了没招。那安子罗仍不知青唐有难,未轻易以重兵挑衅,只命兵士分成中队,从不同方向发起一波波小型冲击。正是大战不起,缠斗没完没了。   元格观他战法,知吐蕃人定是被白天的大战累得很了,心中稍安。   如此,双方各怀心思之间,天色已渐渐透出丝丝缕缕的微光。   李元昊带着仅有的几名亲卫一路扬鞭催马,急急前行,心里还在一遍遍想着方才青唐城中一战。虽被庞统占尽天时地利、形势比人强,他却总觉得自己败得哪里不对劲。   想那庞统此番前来,竟是如此悄无声息!就算他的踪迹瞒得过自己众多探子,他的大军可也能上天遁地隐于无形不成?!   上当了!   李元昊当下狠狠咬牙,只恨不能立时反身回去把庞统生吞活剥挫骨扬灰!那厮定是得了角厮罗消息,猜到自己白日一战必有后着,这才匆匆赶来。如此想必他随身军士亦不会多,所以任由自己几乎只身出逃也不见追兵。   今晚若不是他忽然出现,又选的好场子,自己怎会一时不察着了他的道?   唉!他愤恨地重重一鞭抽上马臀。那马当下嘶鸣一声,越发放蹄狂奔。   事已至此,即使领兵再返回去也已失了战机。况且庞统大军想必已是不远,和元格会合才是上策。   你们宋人的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庞统,你给朕等着!   元格接到回报说主君已至军中,顿觉一阵不妥。他匆匆自阵前折返至元昊马前,果见主君一脸阴鸷,随行大军更是不见一兵一卒。他心知攻城有失,暗自猜度事情缘由。   “这数个时辰,你就一直这样只围不攻?”   听主君发问,元格小心应道:“是。臣怕让安子罗走脱皇上危险,所以…”   一声“蠢货”就要冲口而出,李元昊还是硬生生把话封在了嘴里。自己当初就是因为元格一向带兵稳妥才将此重任给他,而他的责任也确是留安子罗在此。谁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他李元昊生生让庞统、安子罗联手算计,元格谨慎的性子反被安子罗利用在此延误。他自以为算无遗漏设计了别人,哪想到实际上自己的心思全被别人捏圆搓扁!说来说去,还是在自己。他又迁怒元格做什么呢?   李元昊想到此处更是恨得一口气都喘不上来,生生要把他呕死!   元格见主君怒焰冲天,也不敢开口。一时四下皆静。   李元昊的怒火只烧了一刻,他马上意识到现在的处境。他忍了又忍,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再开口已是平常语气:“宋军已至,此处不宜久留。你即刻传朕军令,撤兵。”今次的羞辱,他日朕定当加倍奉还!   天色微亮的时候,元格的部队开始慢慢外撤。安子罗知其缘故,只在心中冷笑,传令下去不加阻拦,任由夏兵撤走。   李元昊所料分毫不错。之前庞统率军一路沿着渭水,取道秦州、熙州、西宁,分毫不犯外境,为的就是尽量封锁行军消息。他日前忽接角厮罗求援书信,知西北战况紧急,便自领五百连弩手并飞云骑日夜兼程,趁着夜色悄悄进了青唐城。他本想先来一探究竟,谁料正碰上李元昊白日里那出,便料他夜间一定前来,才有了城中那一番埋伏。   此时已是攻城战翌日下午,庞统得战报李元昊大军已后撤百里。他忙展开行军地图细细研看,深暗的眸子扫至一处,不由抬头问一直陪着他的角厮罗:“将军,你可知道此处?”   角厮罗连忙看过来,与他一番详说。   “好!”庞统拍案而笑,“就是它了!”言罢抬手,“来人!传本帅军令——命狄青、庞敏二将务必率军于后日辰时在此处同本帅会合,不得有误!” 作者有话要说:     ☆、惊鼓   庞统看着传令兵出门,又转过头来瞥一眼角厮啰,唇角微微一勾:“此番还少不得将军助本王一臂之力。”   角厮啰闻言忙低下头,“王爷但有差遣,末将敢不尽力。”   接下来的两日,李元昊指挥着部队一路急撤,只希望赶在宋军压境之前回到西夏。然而可恨那安子罗派出数路轻骑不断尾随追赶,白天在夏人休息饮马的时候偷袭,夜间则放火烧营,轮番交替着骚扰威吓却又一触即走,防却防不住,杀又杀不完。夏人虽没怎么为此折损兵马,但这么来来回回的折腾,直搅得大军作息不安日夜不宁,士气低落到了极点。李元昊恨得一把怒火在心里烧个不停,心知这定是庞统的阴损主意。那厮就是吃定了夏人个性干脆剽悍,宁愿痛痛快快地打一仗战死,也好过这样零零碎碎拖泥带水。   可李元昊心里更清楚,比起这种击而不中的挫败感,更要命的是庞统的另一层意图。对方太清楚自己现在只一门心思急着撤回西夏,而宋朝的大军一时半刻还赶不到此处。庞统就这样慢慢和他周旋拖延,一方面牢牢掌握自己的行踪,一方面打击士气,以备相遇一战。对方越是要拖住自己,就越不能让他如愿。李元昊下令不管追兵,只一心一意北行。   治平三年六月二十五,正是庞统一行人入青唐城后的第五日。西夏大军眼看临近吐蕃诸部边境。渡过前方百里处的宗哥河,再向北六百里就是西夏宣化府地域。   行百里者半九十。越是临近西夏国土,越是要步步小心。李元昊命全军依着一处丘地驻下,摊开地图细细参详。他知宋军前两日必也在日夜兼程,眼下十之八九已在附近。对方迄今隐而不发,正是在等待机会。   李元昊微眯起眼,心里全是思量算计。那庞统在等待的机会,除了宗哥河畔,不作他想。如果换了是他,也一样会趁对手渡河之际杀将过来,事半功倍。   前面这宗哥河,现在还未到汛期,水流相对平缓。但大军要想渡过十几丈宽的河面,要么伐木搭桥,要么绕行三十里处的渡口。若是伐木,他料想此刻林中早有宋兵埋伏,取木不易;而绕行,问题倒不在路远,却是渡河之后必经一处山谷,凶险非常。无论选哪一处,都躲不过遭遇宋军。庞统兵力充足且未经一战,正是剑在鞘中待鸣之时,自己需隐忍避祸,不可轻捋其锋。   庞统,你想让朕自投罗网,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只可惜,朕的性命,还轮不到你做主!   李元昊冷冷一笑,抬眼看一眼身旁的元格:“去,派人抓几个当地人来,要活的。”   元格当下一应便向帐外走。   李元昊虽知他谨慎,却还是又加了一句:“不可走漏风声。”   “末将知道,皇上放心!”   不消一时半刻,夏兵就活捉了几个附近的村民。元格细细盘问过后回报主君,这几人所住的村落紧临宗哥河,为平日外出方便几乎家家有船。李元昊当即下令两千军士分兵几路踏平临近村落抢夺渡船,同时斥候部队出发去探看河畔情况,大军休整片刻,稍后出发。   事情确如李元昊所料,庞统和角厮啰早已离开青唐城,于当日清早赶至宗哥河上游一处和大军汇合。   这边李元昊屠村夺船的命令刚下,那边一只深灰色的信鸽已经翩然落在庞统帐外。庞统看着飞云骑传讯,得知夏兵抓了周遭居民便心念电转,笑说好个李元昊,居然存了打家劫舍的主意。既知夏人打算连夜渡河,便一刻也不能耽误。庞统立即招来众将一番布置,同时飞鸽传书给驻在河对面的狄青庞敏二人,便自领五千骑兵快马前往宗哥河下游。   元格率大军火速向选定的汇合地进发。他也知主君此举惊险,但若不连夜离开,恐明早更走不了。数万西夏部队来到河边的时候,前去抢夺船只的小股队伍正陆续回来,三三两两地扛着一只只小船。   见派出抢船的队伍回得差不多了,元格骑在马上,转头看向李元昊那边。待主君一点头,他便将全军分为数队,先渡河的负责对岸警戒,后渡河的负责此处掩护。各部职责划分清楚后,元格一抬手传令:“渡河!”   夏军得了号令正开始行动,却忽听右翼队伍里声声惨号,夹杂纷乱金戈铮鸣。元格尚不及反应,左翼和队伍后部也一阵混乱。   “是骑兵,安子罗又来了——”   “皇上,我军遇袭!”   元格心中一凛,马上大喝一声:“方才划分的掩护部队负责迎敌,先头部队尽速渡河!”他喊完便借着火光细看过去,原来是数队人马自黑暗中斜斜跃出,不声不响却势如奔雷。他们全是乌甲黑马速度极快,在夜色中辨不分明,只手中马刀偶尔被月光一晃,亮出一片森冷凉意。   元格看了来袭的兵马几眼,便心中大骇。这些骑兵训练有素队列整齐,并不深入敌阵乱砍乱杀。每队骑兵皆是数人开道,后骑紧随,只就可及之处一番砍杀,一掠即走,方向不定,来去如风。常常是一处的夏兵还尚未反应,已被冲在前面的骑士砍瓜切菜般利落地削了手臂脑袋,等其余夏人反应过来拔刀欲杀,他们却已方向一变跑得远了。如此措手不及间,元格的后方部队已让这几股骑兵生生穿插了数个来回,队形已散,军心大乱,一片哗然惊惧之声。   这绝不是先前追击他们的安子罗兵马!看来庞统已到,但所幸骑兵人数不多。元格忙偷眼望一眼主君,见他脸上一片恨怒交加,赶紧催促前方人马保护主君渡河,又命两名副将赴后方指挥应战。   先头部队已有一些兵马到了河中央,此刻忽见一朵烟花照亮夜空——“不好,宋军放信号!”   “快!快上船!”   夏军一见烟花,知道敌人大军将至,也不管什么先后顺序,纷纷挤着抢着上船。一时河边黑压压地挤满了人,互相拼命推搡着想在小小的木船上为自己谋到立足之地,皆恨不得人摞着人。重重挤压之下,多有夏人落水,夜色中只闻扑通扑通之声不绝于耳。然而死劫当前,谁还顾得上多想危险不危险?!人们无视被生生推下河的可能,还是一个劲儿地往船边挤,即使上不去船,也拼了命地去抓船浆或者船沿,只希望能随着一起过河。历经千难万险不知推开了多少双手才好容易下水的船只,也多因为负荷不了如此的重量慢慢下沉。船上每每再起一阵慌乱,人们互相推挤着,想把别人硬逼下水。农家小船哪经得起如此折腾?结果不是整个翻倾,就是在争斗中破洞进水。有些会水的见既然上船也是无望,干脆跳进河里打算游到对岸。   而比起这些近水的夏人,原先安排后撤的士兵们心中更慌,也不管什么军纪国法,甚至再顾不上身后的骑兵,纷纷四散溃逃。有的想也不想便随众人涌向河边,聪明点的不管东南西北随便循个方向就跑。如此庞统的骑兵们更是如鱼得水,随手收拾着残军。   “别慌!都站住!”元格的副将在后面一阵呼喊,不见有用,干脆揪住身旁欲逃的士兵砍了两个,将人头高高举起,喊一声:“临阵脱逃者,死!”话音未落,就被骑兵摘了脑袋。   河这面正乱作一团,河中央却更见凶险。无论是船上之人还是水里游泳的,忽听远处隐隐传来炸雷般的巨响,随后就是轰然之音。人们全都愣愣的,尚不知道祸已临头。   直到平静的河面水波暴涨,乍起巨浪,劈头盖脸地打过来掀翻小船,挟万钧之势奔流而下袭卷一切,河边的人们才知道惊呼:“涨水啦!涨水啦!快逃啊——”   而河上之人,却多是连惊呼都尚来不及,便悄无声息地没入水波。 作者有话要说:     ☆、倾锋   庞敏站在远处看着白天筑于宗哥河上游的半堤,静静等待骑兵的讯号。   宗哥河现在虽不属汛期,水流平缓不起大浪。但到底是西域大河,一眼望去仍是水波浩浩,宁静中潜藏威势。他们花了一整日的时间分兵两处,一组人在上游一处岔口截了分流的河道,让水只能乖乖流往一处。另一队人马则于同时在此处筑起一座坚实的半坝。如此便阻住了大半水流,下游仍是水势平缓,只在此间却是河水越积越多,水面逐渐高涨。   如此温柔平和的水波,转眼之间却将成杀人利器。兵之一道,取天时,善地利,尽人和。庞敏正想得有些出神,忽听卫兵的声音:“将军,是信号——”   他猛一回神,抬头看向空中炸开的火花,立即二话不说,扬声下令:“炸堤!”   早已待命多时的士兵举起手中火把点燃长长的引线。引线的另一端,连着河中堤坝上固定好的火药。他们一点着火,立即纷纷上马撤离。   然后,便在片刻之间,伴着轰天的巨响,于众人身后腾起一座座数十米高、挟着土块河石的水墙,猛烈地扑打在河面甚至岸上。冲天的气浪一举便将跑得慢的战马连同骑士们一卷而起抛向半空,再重重跌落地上。   庞敏即使站得颇有一段距离,饶是有了准备也只觉双耳轰鸣阵阵,视线模糊。他先稳住身子又甩了甩头,略定了神看着远处泥浪翻涌咆哮而去的宗哥河水,向着四周慢慢爬起来的一干将士大喊一声:“留些人照顾伤兵,其余的跟我去和狄将军会合!”   狄青的最大任务就是抓住李元昊,不论生死。先前庞统已和他定好,在河那岸恐李元昊身边卫兵众多不易得手,所以他会待西夏主帅入河之后再发信号。至于李元昊,狄青眼神一凛,是直接淹死在河里,还是侥幸上岸被自己杀了,全凭天命。   狄青横刀立马,身后数万将士严阵以待,冷冷的月色照着雪亮兵戟,杀气沉沉,寒意森森。   庞敏带人赶到时候,狄青的部队已经将侥幸在堤毁之前上岸的夏军杀得几乎不剩只兵片甲。   他看一眼战况无虞,便几步赶过去拉住狄青:“李元昊呢?”   狄青见是他便一翻手反拖住他,“来,你快认认看。”此时早有两名士兵抬着一个白衣尸身放至二将面前。   庞敏忙低下身去,伸手扳过那人的脸。黝黑的肤色,深浓的眉,高挺且略带弯角的鼻——此人相貌正和他记忆中的李元昊相去无几。   “是他么?” 狄青着急问着。   “嗯。”庞敏随意应一声,又细细往尸体身上看——身高也和印象中差不多。   再看两眼致命的刀伤,庞敏又问:“此人可是背着长弓?刀法如何?”   “是背着长弓。”狄青一挥手,旁边马上有人将长弓送上。“这个人刀法也很不错。”   庞敏看看那弓,终于点点头:“应该不会错,是李元昊!”   狄青顿时松一口气,庞敏也觉得悬了好久的心终于放下。他转头吩咐着兵士发讯号通知庞统,回身却见狄青眼里光彩大盛,也觉心里一阵激荡。   “我大宋子民,终能享得百年太平!”   河边这一战角厮啰一直跟在庞统左右。他亲眼看着中州王麾下轻骑是如何训练有素势如破竹,而他本人又是怎样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心中更是惊惧,却亦坚定了自己前番向宋示好的主张分毫不错。   都是雄心壮志心在天下,谁愿向谁低眉附耳屈膝称臣?!然而合纵连横、上兵伐谋,他深知仅凭一己之力虽可守得一方番禺,而若想平定西疆却是万难实现。   况且,他料庞统虽或也存着扫平四海的心思,但他毕竟有个大宋要守。连年征战之下亦非百姓之福,想以中州王天纵英才,当看得清楚。此次动兵戈平西夏乃无奈之举,怀柔、威震,令宋朝百姓休养生息方为上策。因此这次庞统杀了李元昊,他不仅可从中分一杯羹,也不会招来战祸。   哼,这李元昊就是太过贪心!赵祯若在也就罢了,现在宋朝当政的是一头猛虎,他还幻想做那武松,岂不自招杀身之祸?!有此前车之鉴,他更要先表了忠心,再去平吐蕃各藩,决不犯宋土分毫!   他正暗暗想着,忽听尖锐的呼哨。角厮啰当即抬头,正见空中一朵炫目的火光。   “王爷,庞将军他们的讯号!”他忙开口向着庞统说道。   庞统早前见战局无碍,心思虽早转到别处,却在火光划亮天际之时已经回神。他此刻听得身边人开口,似笑非笑瞟他一眼。   角厮啰见庞统眼光在自己面上一转,顿时几分凉意一下顺着脊背窜了上来。   庞统的目光却只轻轻一掠,随即他就挥一挥手:“收兵!”   和庞敏狄青汇合之后,庞统亲自验看李元昊的尸身。他盯着那熟悉的面孔,却总觉哪里不对。   庞敏狄青看主帅这么盯着地上的尸体敛眉不语,因战胜而喜悦的心慢慢吊了起来。庞敏见他伸手去展尸体双手,然后就是鹰眼骤然一眯,冷冷笑道:“好个金蝉脱壳之计!”   那双手虽然被刻意养过,可还是显得十分粗砾,全不似皇族之人。   庞敏狄青二人只觉脑中轰地一声,没想到这竟果然是李元昊的替身!也不知他用的何等方法,人皮面具竟做得如此之真!他们扯了数下,也不曾见有破绽。   纵虎归山,终是祸患!   他们当即跪倒在庞统身边:“属下无能,放走了李元昊,请将军治罪!”   “罢了,起来。”最初的怒意过后,庞统重又冷静下来。“李元昊一贯狡猾,此番我强他弱,他又怎会不做一番布置?况且此役已是大胜,元格等将领已死,十余万兵马尽数折损,西夏已是元气大伤。本帅还要对两位将军论功行赏!那李元昊么,”他看一眼仍是低着头懊恨不已的两人,忽而微微一笑,尽是傲然:“山不来就我,何妨我去就山?”   “将军的意思是…”二将闻言又惊又喜,猛然抬起头来。   “——不如我们也去看看贺兰风景如何?”   治平三年六月三十,李元昊利用替身避祸,自己扮作寻常小卒混入溃军,沿河畔夜行四十里自渡口过河穿谷,虽取险道,却无追兵之虞。五日后,李元昊终回夏土。   七月初三,宋中州王庞统领兵二十万自青唐出发,正式发兵攻夏。吐蕃藩主、宋宁远大将军、爱州团练使角厮啰着麾下大将安子罗率五万人马随征助阵。终于,大宋的兵马第一次跨进了西夏版图。   入夏之后,庞统大军取道西凉府,一路攻城掠地,直向西夏京师兴庆府而去。   七月十八,李元昊正在议事厅中共众将商议对敌之策。半月以来,宋军虽披荆执锐势不可挡,然而毕竟入夏时日尚短,还未行至大城重镇,并没有给西夏造成重创。而西夏这边,眼下甫经败绩,调集四方兵马仍需些时日;另一方面李元昊深知远途行军之险,越是深入敌境,就越是孤立无援补给不济。因而他意欲先按兵不动,哪怕拼着暂且送几座城给庞统,也要直拖得宋军人困马乏!   他正安抚着手下激愤难平的武将,忽有一卫兵称呈宋军主帅信函而至。   李元昊冷冷一笑:庞统此时送信给朕?不外乎是学诸葛亮那激将之法。   他慢慢展开信函,却不是国书,而是私函。此信前无称谓抬头,也全无客套之词,只数行铁笔银钩的汉字,字字刚劲透纸:   瓜朔 千擂   州气里擂马   复吞过鼓上   汉山平作曲   家岳沙 伐   除此之外,仅余一个落款——庞统。   李元昊精通汉学。他盯着手中白纸黑字,心里一阵气血翻涌。   “皇上!”众将看见主君唇边艳红的血迹,马上是一阵惊慌失措的忙乱。   PS。 瓜州,唐时属地。宋朝时西夏崛起,变成了夏国最西边的重镇。 作者有话要说:     ☆、星驰   西北的夏夜野旷天高,漫天星子。   庞统在营中随意走着,忽然听到身后由远至近一阵熟悉的铠甲摩擦发出的轻响。他便回过身去,“阿敏?”   “是,”庞敏见他站住,忙几步上前,“将军。”   庞统就着星光营火看他一眼,慢慢向回走:“来吧。”   二人进入主帐坐定,庞统便开口问:“你可是在担心战事?”   “将军明察。”庞敏伸手打开案上卷好的羊皮地图,手指沿着宋军前进路线一一划过,“我军入夏以来,一路直取兴庆府,经仁多泉、济桑、永登,”然后停在他们当前所在,“我军目前驻扎在此处,前方再经过零波山地界便是西夏南边重城应理。”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可我们出兵已近一月,那李元昊当真沉得住气,屡经挑衅也闭门不出。末将担心拖得久了,对我军不利。”他说着抬头去看庞统,却见宋军主帅微闭着眼,轻靠在椅背上,好似并未在听。   庞敏跟他多年,知道此刻他看似漫不经心,却反而最是上心。   “嗯。”果然,庞统虽不睁眼,却接着问:“阿敏,你如何想?”   “末将也和狄青将军商量过,觉得不能冒进。太过急着直取兴庆府,恐中敌人埋伏。末将料想将军也这样想,不然不会在此驻扎数日不动。”   庞统睁开眼微微一笑,“阿敏果然知我。”然后他笑容一敛,道:“我们当然不能等在这里,李元昊总不会自己乖乖送上门给我们杀,所以——我们要逼得他不得不出。”他伸手沿着宋军来路,指着先前取下的城池,“城是打下来了,但不足以动摇李元昊心志——我们倒不如拿来做点人情。”   人情?   “这里,”庞统点着仁多泉城和济桑,“不如就送与宁远将军吧。”   这?将军的意思是?庞敏抬眼,正对上庞统目光。   “不错,我确是此意。我打算即刻召唤安子罗,让他通知角厮啰另派兵过来驻守此两处,我大宋承认两地并入他领土。这里紧邻吐蕃,正是边境要地,角厮啰巴不得能吃下。”他说着低低一笑,“至于这永登么——阿敏,传书于兰州守将曹玮,命他做好接管准备——而我们,”他又看一眼庞敏,“改道向南,先取皋兰。打下来后一并交给曹玮,然后走应理、鸣沙、盐州一线,一路向东,遍插宋旗——本王倒是要看看,李元昊能缩到几时!”   庞统见庞敏目光闪了闪,知道他心中有所忧虑:“你可是担心角厮啰?”   “是。此人野心不小,将军明察。”   庞统哈哈笑出声来,“你放心,此人虽有野心但也识时务。只怕你借他十个胆子,他也吃不下本王打下的江山!况且,”庞统深褐的眸子一凝,“他也不能白得了本王的好处。”   自庞统大军入境以来,西夏主力面上毫无动静,刀戟所向之处城防空虚,宋兵势如破竹。   治平三年八月初七,宋军取下夏边重城皋兰,继续向应理进发。同月初十,宋帝任命永登、皋兰守将和县令,同时昭告天下,将仁多泉城、济桑两地正式划入角厮啰部领土。得知消息的李元昊震怒,当即决定提早发兵,誓将宋军消灭在西平府地界。   治平三年八月十一,庞统趁李元昊救援不及迅速拿下重城应理。   宋军入城安顿停当后,即有小卒飞速来报城内没有粮草。   没有粮草?庞敏心中一惊。如此大城怎么可能没有粮草?!他一抬头对上庞统似有所料的冷冷一笑,当即反应过来:是了,这原本就是李元昊计划中的一环——引敌深入,再断后援。只可惜开始得早了一些,显然他是被逼得狠了。   他正估计着往后的各处都会是一样,庞统那边已经开口:“安子罗将军。”   “末将在。”   庞统眼中含着笑意,慢慢说道:“只怕城中无粮是李元昊诡计,而粮草自宋境运来何止千里,恐拖延长久我军疲弊。”   安子罗眼皮不由一跳。   “不如请将军修书给宁远大将军,商谈我军粮草之事,如何?”   难道自我吐蕃境内运来不是千里迢迢?安子罗听得一时心惊,回话便迟了一刻。   “嗯?”   他单膝跪地半垂着头,忽然感觉那目光从自己头顶缓缓投过来,语音带笑却满是煞气,便想起这是个怎样惹不起的人物,忙回了神:“是,末将即刻传书回去。”   角厮啰看着安子罗的书信,不由叹口气。他深知自己早已同大宋荣辱与共,若宋一朝败落,还能仗着山迢水远地势天险赢得些许时间;而他么,国小民寡且是近邻,再加上新仇旧恨,只怕那匹狼转过头来第一个要扒皮卸骨的就是自己。   二十五万大军的粮草固然让他有倾尽国力之忧,但是庞统已经送了两座城,不值回身价他岂肯罢休?况且,有些事情庞统不屑做,他却无妨,不是么?再说那庞统未必就没存着这个心思。角厮啰冷冷一哼,提笔回书。   两日后,驻守仁多泉城、济桑两地的吐蕃军在驻地附近大肆劫掠;同时角厮啰挟庞统之威招降吐蕃另外两部。粮草自几处源源不绝地送至庞统麾下。   此时,李元昊大军早已集结完毕,自定州、顺州、灵州等地出发,直向应理方向而去。真正的宋夏之战,迫在眉睫。 作者有话要说:     ☆、夜紫   自西夏大军盘踞鸣沙,与宋军主力隔葫芦河成两相对峙之势,已逾两月。   两月间每日大小征战不断,直将鸣沙城外方圆几十里的土地染上重重深褐。那些粘稠浓重经历夜夜寒霜打过,更是被一层层封入西北冰冻的泥土,烙下经年不消的血色。   每每于黄昏时分暂时休战的喘息间,两岸隔河相望的烈烈烟火,是双方阵营对阵亡将士的最后送别。   十月的西北气温已然骤降,早退了夏日的微热,竟似汴梁城的寒冬。   “将军,就要夜了,回去吧。”庞敏劝着只静静凝视火光的主帅,“崔将军若有知,定也不想将军为他神伤——为国征战,血染沙场,他也是得偿所愿了。”   焚烧尸骨时腾起的浓烟和着刺鼻气味,连同尘粒黄沙扑面而来。庞统却连眉头都不皱一下,沉默地站着。今日最后一缕阳光映在他峭拔的脊背,笼起朦胧的红,仿佛他也燃烧了起来。   庞敏待要再劝,庞统却忽然长笑一声:“哈哈哈,说得好!阿敏,拿酒来——我今日要和众弟兄一起,”他凝视着前方冲天的浓烟,“看看何所谓‘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军中按例不得酗酒,庞统身为主帅,也只浅饮几杯罢了。   他独坐房中对着半明半昧的烛火,忽然又想起他,那个干净倔强的灵魂。想着他厉起的眉峰、怒气冲冲的眼,颇有些恨恨地叫自己的名字——庞统,不由低低地笑出声。   有时候觉得,当身在修罗杀场之中,他反而会比在京中勾心斗角时更多地想起公孙策——仿佛和他并未隔着庙堂江湖、迢迢山水,却更贴近了似的。   庞统微闭了眼,半靠在榻上。或许是此刻在他心里,模糊了他们迥异的立场,没有互相猜忌和揣度。他知道此时,他们的目光,会看向同一个方向。离了中州王府常年飘散着浅淡熏香的卧房,他反而淡忘了他的离开,总觉得,只要自己回去,就能看见他推门而出,对他微笑。   而自己此刻所做的一切,为的不过是能让他悠闲地笔走丹青,墨传史书;不过是想给和他一样的大宋万民,一个安宁。每每想到这里,庞统总恍然觉得,公孙策已成他心中誓死守护的大宋子民的一个具象。不知从何时起,他已悄然取代了以往有些空洞的“黎民苍生”,赋之以更加鲜活的颜色,让他如此清楚,自己背负的,到底是怎样的责任——他害怕去想象那样的人若有朝一日不得不寄人篱下,甚至流离失所,乱世之中,他,要如何存活?!   庞统的目光不再柔软,剑眉猛地狠狠一拢——所以他,只许胜!   虽并未声张,西夏的皇帝李元昊却早在发兵之初就离了银川,一直悄悄待在峡口。这个鸣沙向北不足百里的小镇,既方便他随时掌握前线战况、调兵遣将,也易于隐藏身份,处理国务。   同他心中熊熊燃烧日益高涨的战意相反,他清醒地知道这场战争拖得越久,便对庞统越是不利。战况停滞不前,补给、气候、思乡、伤病…样样皆可化为利刀,扎向宋军的心脏——况且,李元昊冷冷一笑,西北的冬天就要来临。他就像一只蛰伏的蜘蛛,紧盯已然掉落蛛网的猎物,强压下心里沸腾的渴望,静静等着它失去最后一丝挣扎。   胶着间日子一天天过去。   熟知西北天气的吐蕃人说,冬天就要来了。今年的第一场冬雪,近在眼前。   长久的消耗让大宋将士们更觉疲惫。失去攻城掠地不断前进的血性鼓舞,天长日久的重复着拉锯、僵持,他们的斗志已消磨殆尽。   这里,不是他们的故乡。他们自杨柳依依的宋土而来,而那漫天飘散的柳絮间亲人殷殷的叮咛已恍如隔世。他们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听完了一夏蝉鸣,看尽了秋风叶落,梦着家中妻儿稚子、年迈双亲,睁开眼却只见日日故人稀。   因为缺乏足够的冬衣,许多战士不得不以所有单衣层层包裹,却丝毫挡不住薄甲透心的凉意。冻伤、风寒…病倒的人数在不断增加,直到将士体能的下降在战场上能够清楚的体现出来。   对着麾下将军一遍又一遍地请战,李元昊只唇角挑起一个冰寒的弧度:“还不够,再等。”   而他等待的契机,却远比李元昊自己料想的要来得快。   宋历治平三年十月二十五,西夏历广元二年,吐蕃角厮啰部忽生异变。先前慑于庞统之威归附角厮啰的两部藩王,见李元昊占尽地利天时,战况胶着僵持不下,加之长久以来被迫倾尽财力供应大批军需心存不满,终于趁宋军无暇东顾、角厮啰部兵力空虚,一举夺下青唐,囚禁角厮啰,停止了对宋军的粮草供应。安子罗得知情报大骇,连夜禀了庞统带齐五万兵马返回救主。   失去了久居西北的重要战力,对垒的天平慢慢开始微妙的倾斜。   十一月始,宋军败仗连连。虽拼死据守应理不退,却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比之夏人的十之有一,宋兵的伤亡人数竟到了四一、甚至三一的地步。其中原因,除却寒冷、伤病,更是补给奇缺所致。   李元昊得潜于应理城中的探报言道宋军先前一直依靠吐蕃各藩供给,自宋境而来的粮草因路途遥远费时良久且损耗甚巨,本来到达边城的数目就有限。而宋夏之边的市镇,常年为战祸所苦,余粮也不多。自此密报写之日起,宋军已经不得不开始宰杀战马充饥。   面对如此探报,李元昊仍是冷漠一字:“等!”这一次,他将以无比的耐心,誓亲手将宿敌斩于马下!   西夏今年的第一场冬雪终于纷纷扬扬地降下,铺天盖地,漫漫不息。千里江山,冰寒霜冻;目及之处,皆成素裹。   当探报终于传出宋军开始批量宰杀有“驰雷“之名的精锐轻甲骑的战马时,李元昊拍案大笑:“时机已到,众将听令——出兵!”   宋历治平三年十一月十二,西夏历广元二年,李元昊亲至,数万夏兵欲将应理城团团围住。宋军依靠北侧长城、南面黄河之险弃城突围,一路沿河向南面的宋境退去。 作者有话要说:     ☆、吹角   宋军沿着黄河一路向南面的宋境急退,李元昊却怎肯给敌人一丝一毫的喘息。他亲率大军,冒着风雪步步紧逼。   这场大雪已经绵绵数日不绝,积下的落雪足有数寸。人在平地上一脚踏入,也会登时没过脚面。此时追击虽然辛苦,但比起远道而来的宋人,惯居西北的西夏兵士显然更为适应。更何况,李元昊看着前方绵延不绝的凌乱脚印——这样好的机会叫他如何不用?庞统,只能说天不助你。他在心中冷笑三声,右手一挥:“追!”   西夏大军在他身后森然而应。   宋军凌乱纷杂的脚印一路蜿蜒逶迤仓皇南去,每行一段还能看见伏尸裂甲血污残旗——这是落后的小股宋军遭遇夏人前锋留下的痕迹。李元昊带兵毫不懈怠地追赶,只恨雪大路滑骑兵难行,否则早就杀将过去,直取庞统首级!   “报——”   远远自前方的苍茫一片中闪出个跃动的小点,插着熟悉的旗帜,小心翼翼纵马驰来。马一立稳,那兵士忙不迭地翻身跪倒,“禀皇上,已探得宋军主力行踪于正前方三十里处。”   “三十里?”李元昊目光一凝——惟精山。   “皇上,他们果然入山了。我们是否…”   李元昊一抬手止住还想再说什么的随将。庞统,你以为到了此刻,入山还能救你一命?   “不必!庞统已成强弩之末,又是如此大雪,料他也玩不出什么花样。朕今日,非要亲手杀他不可!”   看着主上眼中骤然腾起的熊熊烈火,衬着他挑起的唇角扯出的那抹狰狞笑意,无人再敢多言。   虽是志在必得,李元昊也还是提足了十二分的小心。庞统此时正如一只因重伤而愈加凶狠的狼,那伤口虽深,却不妨碍他在临死前拼尽全力咬伤对手。而他此番下定决心追击到底,一来固然因为宋军元气大伤机不可失,错过今次纵虎归山,终是大患;但真正令他甘冒风险的,却在于这雪。   大雪虽密密绵绵日夜不停,但在一时半刻之间,不足以掩盖大军行迹。平整的雪地上连山中野兽的脚印都清晰可见,自何方来、往哪里去,皆历历在目无所遁形。更重要的是,这些脚印能清楚地告诉他,庞统兵力的布局。如此一来,既使庞统有心设下伏兵,也只会早早露出马脚。若要天衣无缝,除非那支伏兵胁生双翼,踏雪无痕。   西夏军循着印迹一路行来,于这方圆数十里,不见宋军分兵,只一古脑地向南向南,脚印纷杂,足可想见敌人的忙乱。李元昊想到这里,更觉愉快非常:庞统啊庞统,你可要撑得久一些,等着朕亲自动手啊。   西夏人马入了惟精山,刚拐过一个岔口,便见前方一队宋兵严阵以待。   为首的将领满身血污,已看不清楚本来的模样,只一双虎眼湛湛发亮,和着他手中犹在滴血的长矛,凝成一股森然戾气。在他身后,几百兵士静默而立,同样是旗污甲残、血痕满面,却半分不让地挡在西夏大军之前,冰冷沉寂。   李元昊几乎是有些爱惜地看着为首的将领,以汉语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呸!爷爷的名字,你这西夏狗还不配知道!”他啐了一口,浓重的血色在雪地上殷红如花。   “大胆!”西夏群将虽不通汉语,单见着那汉人举动已是大不敬,想必他说的也不会是什么好话,便想都不想拔刀出鞘,欲拍马上前取他首级。   “野利——”,李元昊倒也不怒,只伸手虚虚一拦,转过头去复又道:“既然如此,再不必多言。”他右手顺势一举,开口已是西夏语,“杀!”   “弟兄们,保护元帅,佑我大宋河山——冲啊!”   李元昊只引马闪在一旁。   以此等雕虫小技拖延时间,庞统,你当真才尽。   李元昊心中不由涌起些许遗憾,很快又兴味地一笑,也罢。朕就陪你玩过这最后一场。他大喊一声:“巴图留下,其余人随朕追!”   “他奶奶的,怎么这还一队一队杀不完了!”野利一刀砍翻最后一个宋兵,忍不住一阵骂娘。   李元昊却在这一股股残兵当中,看到更加确凿的证据——庞统,已经山穷水尽,只能依靠这样的方法,为自己赢得些许逃命时间。   他的猎物,就在前方不远,而他最后的一点挣扎彻底唤醒了李元昊的杀意。带着胜利者的急切和骄傲,他不由越追越急。   身侧的野利仁荣见状,连忙劝阻道:“前方不远就是一处山谷,地势凶险。皇上,庞统狡猾,是否等巴图等人赶过来之后再作打算?”   心腹大将的话顿时如一盆冷水浇灌而下,让李元昊心中一凛。   细细回想,正是由于先前的一波波障碍,好似没有尽头一般的生磨硬缠,让他心头战火越烧越旺,恨不得只身快马去追庞统。欲打,又非强敌;欲追,偏阻在前。这种磨人心智的打法,用在追击,可混乱军心,用于防守,能乱敌心神。自己前番才吃过大亏,怎么竟然一时忘记!李元昊心中警铃大作,一股寒意袭上心头——庞统,你果真是诡计多端!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慢慢滋长发芽。他想了想,正要下令全军原地待命片刻,前方已闪出又一队人马。为首的将领遥遥拱手:“李将军,末将在此恭候多时了。”   这是?   李元昊盯着那乌衣亮甲,回忆着眼前这个眉目飞扬但气度沉稳的年轻人,忽然记起,他是庞统身边的心腹大将。   “——庞敏。”   “正是末将。李将军好记性——当日宗哥河畔一别,将军别来无恙?”   李元昊鹰眸骤然一眯,杀气登时自他身上弥漫开来。庞敏这话讲得几分真几分假,他自是心中有数。他当日混迹于大军之中,与这黄口小儿何来相见?!他只觉一股怒气激荡胸间,却强自压下——来人如此开口,不过是要自己记起屈辱过往,乱他心智。思及此,他之前不自觉紧握长刀的手缓缓放松,在马上坐直了身子,朗声长笑:“哈哈哈,好!大敌当前,镇定自若。庞敏,朕素来爱才。你若归顺,朕封你为大将军,如何?”   庞敏却只微微一笑,远远扬声:“庞敏不才,将军错爱。况且今日庞敏身负主帅之命,务必取下将军首级——如此,末将便不能答应了。”   李元昊脸色一厉:“你倒有趣。既如此,请——”   庞敏当先不让地催动马匹,枣红色的剽悍良驹在雪地上蹄不染霜,稳健非常。一口清寒似水的宝剑铮然出鞘,在他手中映着雪地道道银光,更显凌厉。   野利仁荣也低叱一声,纵马上前长刀一架,发出金戈相击的鸣响。 作者有话要说:     ☆、破军   庞敏带着队伍,且战且退,不知觉间,两军交战之处已经慢慢向他身后的山谷移去。每当夏人停滞不前,庞敏便会上前几步引诱野利仁荣,逼他随之步步向前。   李元昊冷眼旁观,越发觉得不对。   他反复观察周围雪地,可除了洁白完好的雪地之外,到处都空无一物。眼前混战的喊杀声、呵斥声盖过了一切声响,更衬得远处安静空寂。   但没来由地,李元昊心中蓦地浮起一丝古怪的感觉——那是多年游走于生死边缘之人特有的,武将的直觉。那直觉仿佛一根小刺,在他心上“突”地一扎。   “野利,回来!”君主忽然发令收兵,野利等人虽然杀得眼红,却也只能虚晃一招,返身回来。   李元昊盯着庞敏冷冷一笑,径直转头号令全军:“所有人即刻沿来路返回,先同巴图等将汇合出山,再寻他途。”   “皇上,那我们?”   “出山绕行,在杀牛岭处布下埋伏——要回宋境,朕料庞统必取此道。”   “是!”   庞敏虽不懂西夏语,但见对方架势,竟是要暂且后撤。他心中有所计较,忙提剑上来言语挑衅百般拖延,李元昊却只冷哼一声带兵离去,留下一句:“算你命大——告诉庞统,朕和他,不死不休!”   李元昊不再一马当先,而是谨慎地走在队伍当中。每前行一步,心中的警铃便更响一分,催着他尽速依着来时已探过无碍的原路离开。   大军和赶上来的巴图等将汇合之后,沉默地穿行在纵长的谷间。眼见转过此处便是平路,李元昊盯着周围和来时一般无二的雪地,心下稍宽,不由冷笑那庞敏未免年轻,戏作得太急,反引他起疑。   却在此时,一声石破天惊的巨响自大军头顶上方轰然传来,惊得所有人一愣。然而还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就又接着有了第二声、第三声,连珠炮一般的巨响霎时间连成一片。   众人呆呆地抬头看向上方,只见随着巨响,山顶上十数处厚厚的积雪猛然炸裂,银白的碎屑四散飞溅而下。喃喃的咒骂尚未出口,自炸裂开来的豁口处积雪大片大片地缓缓下滑。众人似乎能够看清楚最初的那一下中每片雪花如何汇集,但又像只在一霎,积雪在下滑中层层凝聚,猛然汇集成巨大的雪浪铺天盖地而来,以万钧之势一泻而下……   惊惧的哀鸣在山谷间回荡散开,却还未及传远,便被深深埋入积雪之下。   顷刻之间,原本的谷地已被崩雪填高了十数米。   大雪依旧洋洋洒洒片刻不停,继续一层层地覆盖上整座山谷。   庞统远远听着轰天的巨响,神色复杂地转头望向那个谷地。   “王爷放心,李元昊此番定不可能生还。”安子罗立在一旁,恭敬地说道。   “嗯。这次真是多亏了你——十数日以来带着几百人马藏在这雪山里,辛苦了。”庞统转头看着他,语气虽安稳平淡,却已经让安子罗拜倒在地,哑了声音。   “末将…不敢当!此番若非王爷教我,只怕主公早就…”   庞统伸手扶他起来,只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再开口。   庞敏立在一旁,见状微微一笑:不战而屈人之兵,方为上。   那夜安子罗得了消息,十万火急奔入庞统帐中禀明情况,当即就提兵要走。   庞统却问他有没有想过,为何那两藩藩主未曾一刀杀了角厮啰,而仅是囚禁。   急火攻心的武将哪里答得出,庞统却说,因为他们在等。顾忌着万一宋军一朝得胜,他们仍是给自己留了条后路。   你且放心,只要本王一日不退,他们定得好酒好菜地招待你家主公,断不会怠慢。   庞统随手摆弄着棋子,却自有一股霸气流露,让半跪于地的武将心中信服。   但如此,只保得了你家主公一时平安,非长久之计。   那?   对着安子罗重又急切起来的表情,庞统“啪”地掷下一子,厉了飞扬的眉峰。   要想一劳永逸,唯有——胜!   庞敏尚在兀自沉思,庞统却已经开口:“阿敏,这十日内派人驻守此处,绝不能让李元昊有丝毫生机。”   庞敏一愣,很快回应:“是!“   庞统最后看一眼山谷的方向,“众将听令,随本帅火速返回应理,准备和谈。”   “是!”回应他的,是千千万万大宋儿郎豪迈的声音。   宋历治平三年十一月十八,西夏历广元二年,李元昊崩。西夏自去皇帝称号,上书宋帝言愿重新归附称臣,每年纳金万两。同日,英宗降旨封元昊两岁长子宁林格继任夏王,又念及幼子谅祚年仅一岁,此番丧父无人管教,特赐接入宫中由专人侍候,等同亲王世子待遇。   十日后,庞统率大军启程返京。边关百姓以丝绢铺路,掷果盈车,呼声雷动,依依送出城外数十里不返。   旋,辽主耶律宗真呈书英宗,再表臣服之意。随书送达的还有黄金万两,骏马千匹……长长的礼单让户部尚书笑眯了眼。作为回礼,英宗着一百能工巧匠、善于农耕之人随使至辽,教习农耕生产之术,使之免于迁徙流居之苦。   吐蕃、回纥各部见势,纷纷示好。一时各国使节纷至沓来,汴京车马盈街。   史载,“塞垣之下,逾五十年,有耕无战,禾黍云合。甲胄尘委,养生葬死,各终天年……自与通好,略无猜情,门市不讥,商贩如织。”   至此,天下大定,四边皆平。 作者有话要说:     ☆、荣归   人行如织,街盈车马。诗酒名都,风流天下。   大宋洛阳城。   城东近郊花鸟繁盛之地,掩着一处竹笆围成的院子。院子面积倒是不小,且在四周围种着青竹。时已初春,丛竹脚边生着新笋,微风过处清音飒飒,将院落正中那几间瓦房的寒酸之气转为清雅。   房左是一小畦菜园,一排排柔嫩的新芽怯怯地伸展,在微风中不住颤动。   园中正面朝阳的那间屋正开着窗。隔了凹凸不平的土墙,一个清隽公子站在案前,提笔写着什么。清早明媚的阳光透射而下,照在他半垂的眼上,丰密的睫毛顺势在眼下遮起浅淡的阴影。   洛阳地处中原,稍稍偏南,此时天气已经转暖。人们多半已将棉袍换作了春衫,只他却依旧一袭夹了薄棉的长袍,上面的毛领松松笼着脖颈,更衬得他面容清雅,温文如玉。   “公子!公子——”   来人一路小跑,还未进院门就是一阵大呼小叫。那公子还未及反应,就听“砰”地一声,竹门直直撞上篱墙,再飞快地弹起来。他微微叹口气,抬眼看一下跌跌撞撞扑进来的人,就又继续凝神在手中的笔上。   “公子,好消息啊!天大的好消息!”   来人还是嚷嚷着,也不管大开的院门,就直直冲着园中一角的水井奔过去。那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身量已经很高,宽肩厚背,圆圆的脸上一双眼睛清透明亮。他现下“噗通”一声扔了水桶下井,双手快速的摇动轱辘,眼却盯着窗户的方向,口里一刻不停。   “什么好消息?”温雅的青年知他孩子心性,到底是不忍冷落了他,顺口搭问一句,却在随意一瞥之下皱眉,“定安,你慢些喝。”   名唤定安的少年一把抢过吊上来的水桶,先一口气就着桶沿咕嘟咕嘟狠灌一阵,流出来的水就顺着他的前襟滴滴答答,这才抬头用袖子抹了抹嘴又向那公子看过去,眼角眉梢都是飞扬的笑。   他说,我们大宋打了大胜仗,听说李元昊死了,西夏又称臣了,还要年年进贡;   什……么?   他说,我们的军队那叫威武,听说已经快要回到汴京了,见过的人都说将军们穿着黑亮黑亮的铠甲,手里的大刀闪闪发光,啧啧;   他说,唉,听说西夏蛮子要和我们停战一百年,这下子没仗可打了,我还从小学了这么多年的武呢,这不都白费了么?   ……   少年在那边一会儿神采飞扬一会儿又哀怨惆怅,只隔着窗子如麻雀一般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房内之人却在听见最初一句时就忽然愣神,手里下意识加重了力道狠狠一划,一个好好的“年”字的末笔就被硬生生拉成了长长的线,占了半幅纸。他最是爱惜字迹,此时这一笔毁了他一早的心血,他却丝毫不知一般,只呆呆握着笔杆停在纸上,有些茫然地向定安看去。   “公子,公子?唉,我说公孙公子!”少年径自说了半天却不见半点回应,正奇怪公子平日不是最关心国事的么,仔细一看却见他目光涣散,便上前几步隔着窗子伸手在他眼前晃晃:“公子,你是怎么了?”   “哦。哦。”公孙公子公孙策被他这么一招,似乎猛然惊醒过来,一把抓住定安的手,急切地问:“大军可安好?”   “疼,疼!”定安呲着牙甩着被握住的手,才让公孙策反应过来,连忙尴尬地松开。   定安奇怪地看他一眼:“没想到你力气还是挺大的。”然后想一想说,“我们的大军当然好啦,刚才不是说了,就快到京师了。”   “哦?恩,嗯。”公孙策定定神,顿了一顿,又问:“那主帅呢?”   “唉?对啊!”定安双手猛击一下,一副懊恼神色:“我怎么就没住在京师呢!大军又不经过洛阳,我也想看看传说中的飞星将军啊!听人说,他可威风了!…….”   “定安!”公孙策一把揪住他衣服前襟,几乎将半个身子探出窗去,“他可安好?”   “谁?”定安一脸迷茫。   “就是…大军主帅。”公孙策停一下,咬牙又道,“中州王爷。”   “啊,你说飞星将军啊。他好啊,当然好着呢,刚不还说他要回京了么?”定安说到这里,眼中忽然爆发出灼热的光芒,“我傻啊!他们不走洛阳,我就不能去汴京看他们么?唉,现在出发的话,一定能赶上大军进城!哈哈哈,我这就去和娘说——”他一面说着,一面就往外冲。等跑出了院子,定安才恍然想起什么,回头向窗内的人大喊了句“公子,我这几日就不过来啦”。喊罢,人已经跑得没影了。   只是此刻,公孙策其实什么都再听不见。他慢慢坐下来,以手捂着左胸处那颗跳得快要炸裂胸膛的心脏上面,一个人喃喃道:“安好,他安好,就要回京了…好,真好。”   再无声息。   他静静坐在那里,仿佛睁着眼睛睡着了。   好大一会儿,他才慢慢回神,重又看见视野中的满目青翠。   方才,定安是不是说宋夏签了停战协议?   策,不出十年,我定会还你一个盛平天下!   他轻轻闭上眼。   庞统,你果然说话算数。   大军一路风尘仆仆,终于在治平四年二月二十五的清晨入了汴京城。   当日城中万人空巷观者云集,甚至有人远道跋涉而来只为能远远看一眼这传说中的王者之师。所有人都推搡着、拥挤着,拼命探头向城门的方向张望,一派熙熙攘攘的热闹景象。   终于,映着春日和煦的暖阳,那绵绵延延、似乎怎么也望不到边的队伍自视线的彼端缓缓而来,慢慢走近。   为首之人骑在一匹健硕无比的黑马之上。只隔那么老远看着,便觉他□□骏马既高且壮,剽悍非常,体型更是比普通战马长出小半个马头。其上之人却是衣袖飘摇,全不似众人期待的明戈金甲模样。在他身后,身披黑甲的将士或手执银戈,或腰悬宝剑,远远便反射出一片耀花人眼的光芒,引来众人啧啧惊叹。   队伍渐渐越走越近,当先之人已经来到城门近前。从那高大直挺的身形来看,他应当是一名武将。并且他既走在大军之前,当是主帅无疑。只是传说中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飞星将军的模样,却丝毫不像民间传闻的那样孔武健硕虎背熊腰。   他看去大约三十多岁,目如寒水,剑眉飞扬。本来让人直觉应当张扬跋扈的容颜,此时却是一派沉静。他未如部下一般穿着轻甲,反是高冠锦袍的贵公子装扮。饶是如此,一股沉淀后的血腥戾气却好像依旧能从他墨鸦的鬓角,从他宽大的衣袖,从他紧束的玉带之间漫出,压得方才还在喧闹不已的人群霎时一静。   鸦雀无声。   人们就这般呆呆看着他们的英雄领着他那支叱咤风云的铁骑步步而来,看着那些自修罗杀场之上回转的将士们的脸,沉静且肃杀。   待得庞统的越影自城门下穿过又走出百步,如惊雷般的欢呼声才在一瞬间乍然爆发。   军队穿过汴梁的漫漫长街,一路向皇城而去。那里已经中门大开,身兼右相太师两职的庞籍率领着百官,等候已久。   例行的阅军、面圣、封赏之后,已过晌午。庞大的军队依令散去,庞统这才上马,向着自己的王府而去。   “……王爷!”   他刚拐过一处转角,便见一众管家仆役簇拥着一顶素净的软轿停在道边。轿前站着的女子眉目如画,眼中分明泪光盈盈,却仍努力地抬起了脸,向他微笑。看着她颤抖的朱唇,庞统长久以来疲惫的心神放软了几分,开口低唤着她的名字:“妍儿。”   听到他的声音,柳妍强忍着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可她还是站在原处,没有上前。   庞统微微一笑,遥遥在马上对她伸出了手:“本王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错心   中州王府上下皆知王爷独宠一位疏竹淡烟、眉目如画的柳姬。可虽说是独宠,王府里也没有其余与她相争的女人。下人们都不由暗地传着这恐怕就是日后的王妃正主,奇怪的是庞统虽对她温柔体贴疼爱有加,却绝口不提立妃的打算。   一晃经年。   王府管家庞福是庞府旧人,从小看着庞统长大,多少能猜出主子的几分心思——柳妍小姐虽在体貌上并无半分相似,可那清淡明澈的眼神,外柔内刚的性情,有时能让他想起故人。她喜着一袭浅淡的绿衣,静立窗前,如柳如竹。   说句不敬的话,比起公务缠身的庞籍,他经常觉得自己更像一个爹。不管庞统再是年岁已长,再是权倾朝野,他也只关心他衣食冷暖,内心苦乐。自从那人离开以后,有这么一位娴雅女子与王爷相伴,无论如何,他都心怀感激。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已是治平四年秋。柳妍照常亲手熬了汤送去书房,却见庞统立在窗前,眼神朦朦胧胧仿佛落在院前那一片青竹花影上。听她进门,庞统不动声色转过视线对她一笑:“妍儿。”   柳妍放了汤在案上,见他未忙公事,便到他身侧轻轻一福:“王爷,柳妍有一事相求。”   庞统随手挽她起来,见她面上一片认真,微愣一下便开口调笑:“妍儿从不曾要本王做过任何事。今日你便是要天上的星星,本王也得想个办法遂了你愿才好。”   习惯了他偶尔的笑闹,柳妍轻轻替他理了理衣袖,动作中带着一种仿佛母亲长姊的柔情。她为他一一抚平衣摆,才抬头看着他说:“相爷年事已高,这段日子身体也不大好。王爷又国事劳心不得时时探望。我想求王爷接他过府,每日也好善加侍奉,以尽孝道。”   庞统原本漫不经心的神情立时褪去,蓦地盯紧她的眼睛:“父亲的病情到底如何?你们可是一直在瞒我?!”   柳妍见他一时冷下面孔,却也不慌,只退一步跪在地上:“王爷先且勿忧。相爷之病确如太医所言,长年辛劳外加郁结于心。年轻时尚不明显,现下年高便一齐发了出来。”   庞统也不言语,却没有伸手扶她。   柳妍抬起头,仍是如水的平静:“只是太医说相爷这病原是旧疾,只因长年劳碌隐而未发。这两月以来病情忽重,应是骤然放松心神所致,适宜静养。柳妍大胆,想太后娘娘常年深居宫中,王爷又时常不得闲暇,恐相府下人照料不周,才自作主张来求王爷。”   庞统盯着她明澄清澈的眼,只叹口气扶她起来,放软了声音:“妍儿,本王不是在怪你。你能有此心,本王高兴还来不及呢。此事自然依你。”   柳妍虽没说什么,庞统却听出她言外之意。   恐怕父亲,已是时日无多。他先前几次探望见他看来还好,只说年事已高不想再烦心国事,渐渐不朝,那些奏章也开始移送至王府。每每问及父亲病情,太医和庞府下人都轻描淡写几句带过,他竟也不曾多心。现在想来,这怕是他们联合起来瞒他。不必说,自是出于父亲授意。他虽知父亲早年过六十,却总见他威势逼人纵横朝野,竟渐渐忘记去想他会不会也有不再强健,甚至缠绵床榻病入膏肓的一天。   他一面出神,一面不自觉轻轻抚着她的鬓边。待庞统回过神来,已见她精致如画的面庞上升起两朵红霞。他心中忽然一震,脱口便道:“妍儿,本王娶你为妃可好?”   柳妍半垂的脸忽然一顿,又慢慢抬起头,面上还带着未褪的红晕。她深深看向庞统,眼中蓦然升起一阵水汽。他以为她会是高兴到流泪,然后就会立刻害羞地说她怎么会不愿意。只是他等了又等,半晌都没有预想中的回应。   这样的静默中,他便渐渐有些怀疑自己方才的许诺是对是错。有几分后悔因那一瞬间的心软而冲动,再想一想,又觉得或许自己是该娶妻了。父亲年高,妍儿又比起自己曾经有过的女人们只有更好,而最重要的是她的眼中,只有庞统此人,没有中州王爷。   在那日日杀戮的修罗场上,那抹青竹般浅淡的身影是他唯一心之所系。他总觉得似乎只要推开王府大门,就会看见他立在案前挥毫泼墨,然后,抬起头对他一笑。如果要一辈子留在西疆,或许他就会抱着那一点念想,一直到记不清楚他的模样。   可是,他毕竟还是回来了。如今这翠竹满园的王府,已看不见他的影子。   他知道,经历过当初那样的事,他不会再回头。而自己,亦难。如同窗前国色天香的牡丹,年年□□,却总不是旧年花。他只要守着那人想要、自己能给的太平盛世,知道他一切安好,就够。   至于心底那一缕飘渺的妄念相思,或许就算了吧。   庞统低头,轻轻摇了摇怀里的人,“怎么,妍儿?难道还不愿意嫁与本王么?”   柳妍直觉地摇头,然后回过神来,竟又点头,眼中含着的清泪滴落在脸上。   庞统的眉慢慢拢了起来,眼中一片复杂交织的情感。   “王爷,”柳妍不去擦脸上的泪,反而伸手抚上他的眉间,“你不要皱眉!我就最爱看你笑……”   庞统将她的手抓下来握住,却仍是定定看着她。   “王爷如此厚爱,柳妍实在感激!只是如今我既已是王爷的人,是妃是妾,都只是名分。只要王爷记挂,我已不敢奢求!”   “这样…你难道不觉委屈?何况又没有人和你争,为何…?”   “王爷。”柳妍止住他的话,努力对他微笑,“现在这样,我就很知足了。柳妍福薄,王爷若怜惜,就随我心意吧。”   “如此,就依你。”庞统重又冷淡了脸色,返回案前,“本王要看奏折了。”   柳妍也不多言,只伸手将热汤往他面前移了移,低身一礼,关门离去。   在她走后,庞统“砰”地一声,重重将镇纸砸在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     ☆、蝶梦   熟知自家老主子脾性,王府管家庞福说什么都要随着柳妍一同去接庞籍过府。   果如他所想,无论他和柳妍如何劝说,庞籍就是不肯搬过去。好在庞统也了解他的父亲,下朝后亲至,冷着脸对老爷子的怒骂充耳不闻,直接叫人把他硬塞上轿。   庞籍骂归骂,倒也并非真怒。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知道自己的身子一日不比一日。他不过是要强惯了,不愿在晚辈面前服老。现在既然已住进来,能多看几眼儿子,也是好的。   庞籍自认一生与人逞勇斗狠不惯柔情,而他这个儿子与自己相比,竟更要冷硬上几分。面上看来这几十年的父子做得着实冷清,浑不似寻常人家父慈子孝尽享天伦。   之后父子两人同居檐下,一山二虎也少不了时时唇舌相向。太医却面带喜色,说老相爷胸中郁气有所轻减。柳妍知道庞统良苦用心,便也不劝,只每日安抚庞籍的怒气,对父子二人悉心照料。   那日过后,庞统颇有一阵对她全不理会,但慢慢也就过去,一切如常。只那个话题,不再提起。   庞籍老了。他看了一辈子,儿子的事情他虽极少过问,但总归是清楚的。至于他的心思,他也多少知道几分。   这个柳妍,无论相貌人品心智出身都是极好,统儿也宠着她,本是一桩美满姻缘。只是他的心思,恐怕大半还不在她这里罢。庞籍叹口气,个人缘分个人知,如人饮水,是苦是甜,哪容旁人多说半分。   要说起来,他原以为自己看得清楚。那时,他只当一切都不过是场荒唐的年少轻狂。得志的青年高冠锦袍,缓带轻裘,扬鞭策马,踏一路水花。一眼惊鸿照影的初见,一场不由自主的风流。然后,他还要娶妻生子,拜相封侯。庞籍闭了眼,仔仔细细去回忆。依稀记得他第一次在朝堂上与他公然相左,那人总是峭直的脊梁好像也在瞬间震了一震。然后他慢慢转过头,那殷殷相问的眼神逼得他微低了脸。   然而第一步一旦踏出,后面就能慢慢走顺——他,是挡在他飞黄腾达路上的山,不由他不除。而那座山,似乎无论他怎么搬,也总在那里,只是一点一点的减少高度。   他告诉自己,这是因为他在平步青云。   而无论历经怎样的狂风暴雨、生死挣扎,他也总是在那里,唇边带一抹戏谑的笑,微眯了凤眼,轻轻瞟一眼他。   于是慢慢地心安。习惯了和他在朝堂上针锋相对,习惯了和他在暗里兵戎相见。他偶尔回忆过去,还曾隐约想过有朝一日他有了一切,就会收手,或许他们还可以安静坐着对弈品茶。   直到,他如此突然地离开。   等到了那时,他才恍然惊觉那座曾经的巍巍高山,不知何时竟已被他挖得不余寸土!原来水滴,真的可以穿石。这样简单的道理,他却竟然从来没有想过。   原来在他自己也不知道的心底,那么坚信着以他那挺直的脊梁,足可撑起一片天,长长久久,没有尽头。也正是为此,他不能容许自己显出丝毫软弱或者退缩——他怎么能忍得了自己不如他!   可就只这么一晃,一辈子就过去了。   如今他也老了,再也斗不动,也没有了相斗一生的对手。像这样静静靠在榻上回忆一生,却只心心念念地想着那一个人,恨不得去回忆他眉间到底有多少细纹,而亡妻的容貌,已是早记不得。   既然如此,他倒有什么脸去教训儿子,逼他去做违心之事。何况怎么过不都是一辈子,他也从来管不动他,就由他去罢。   八王爷走后,那座他在时总无缘踏足的旧府,却渐成他时时探访的故地。他开始慢慢习惯在他住了那么多年的屋里坐上一坐,喝一杯清茶。   晴时阳光还是那样斜斜地照进两扇轩窗,时有微风轻轻掀动满屋浅青的帘帐。他爱看的那些书一如继往被整整齐齐地摆在架上,一局残棋仍是他在时下至一半的模样。   这房间时常有人打扫,一切皆如当年旧样。   只墙角那盆兰花,幽幽地开了又败,来年复重开。   庞籍也总爱在他惯坐的位置上坐下,如他一样捧着清茶,看窗外花木扶苏,举世静好。他时常会觉得恍惚。在这里,仿佛一切都是凝固了的,无论时间,无论空间。他一直都觉得他还在,只是暂时离开。   他的字,他的画,他的瑶琴;   他的椅,他的床,他的气息。   庞籍闭上眼,就能清楚看见那人一双微挑的凤眼带几分清淡笑意,随意瞟他一眼,便低头去喝盏中香气氤氲的茶。然后他又会抬头看着左右随便一处,凤眼微眯,却就是不看自己。   只是那里,在他病重之后,再不能去。一来他身子实在不好走不得路;二来,他也不愿他见到自己此刻的模样。数年前那晚他还嘲笑他已经老了,现在再比起他来,岂非更比不过。这样,不去也就不去了,庞籍想着,几十年都这么过了,原也不必争眼下这一时半刻。   再不过多久,自己就可以去见他了。这一回,他无论如何都不能过忘河,喝孟婆汤。不然,他轻轻笑了笑,自己又要忍不住和他争了。   一龙一虎,一旦相见,便躲不开相争到死的命运。所以他必须要记着,这场一生回忆中的清冷空无,还有他曾受的苦,然后再去相见。即使他都忘了,自己总归记得;即使他还要争,他也能对自己说且忍一忍,一辈子很快就过去了。   现在,他靠在床上想着,那样子,他就是再怎么受委屈,也好过这般数十年负人误己,煎熬清寂。   事到如今他才知道,什么壮志得筹意气纵横,什么权倾朝野富有天下,到头来还不都是一枕黄粱,怎及得上在过去的每一日中,总有人对你微笑。   又或许,这也是因为他原本想要的一切全都到手,反觉索然无味吧。这人的心思,真是难说。   无论如何,他都想带着记忆再去重走一遭,百年之后再来比较,人活一辈子,究竟怎样算是值得。 作者有话要说:     ☆、蓼莪   被半生争斗磨光了心神,又竭尽所能在庞统远征的日子里独自支撑着强敌环伺的天下,庞籍终是耗尽了生气,在治平四年第一场冬雪降下之前闭上了眼。   庞统接到消息的时候刚刚下朝。于皇城门外的长街上,他看到最为年轻的飞云骑刘翼远远纵马飞掠而来,心中蓦地生出一种奇怪的预感。未等刘翼跑到跟前,他已自旁边等候的侍卫手里夺了马缰腾身跃上。待那侍卫反应过来,中州王爷的座骑越影早已奔出十丈开外。   庞籍临去前一直都神志清醒,只是到了最后几日,他水米不进,越来越虚弱。那天清晨,他忽然命人急招管家庞福,拼尽全力开口说了几个字:秋暝图。   这秋暝图,也是八王爷赵德芳亲笔所画。他一生留下了诸多文墨,旁人或许不知,庞籍却清楚,那人此生最为看重的,便是这一幅。   那时他仍年少,曾与他并辔携手,推心置腹,内心明澈正如他画中那泓清泉,依着古树孤峰,自由自在地舒展于松风明月之下。庞籍出身寒门,正一心一意想着如何飞黄腾达,于此间宁静淡雅不得真趣。但见他自己满意得不得了,便也一个劲儿地夸它好。   爱一个人时大抵便是如此,一门心思惟愿他好。便是白的,他若说了是黑,也恨不得夜来悄悄去染了墨才罢休。年少的八王爷便以为他也是真喜欢,当时就命人装裱起来,挂在自己书房。庞籍本想他是画来送自己,便问,赵德芳微微一笑,言道:自然是送给你的。   ——那?   ——怎么?送给你的,就不能挂在我这里么?   我就是要你日日来我这里看着。   这句当时他没说出口的话,庞籍却是在很多很多年后,方才了悟。   后来二人对立,他偶因政事踏足王府,却见书房壁上早换做了摩诘画作。依旧是明月清风,却毕竟不一样了。他捧着茶盏,看着对面波澜不兴的脸,心中多少有点涩。想来那一幅,怕是早被他撕了烧了罢。然而那样一点针扎似的隐痛,在日日你死我活的争斗中,又算得了什么呢?不过隔日即忘而已。   直到八王爷去世,庞籍重又踏足王府,细细在四处搜寻他的痕迹。他一一抚过书房内他留下的所有字画,便是在那时,他竟又见到了那幅本属于他的秋暝图。和其余画作稍有不同,图被尤其小心地装在紫檀衬着丝绢的匣中,拿出来时还带了些许那种浓郁的香。庞籍轻轻展开画卷,不经意瞥到卷轴处的折痕深深浅浅,当是被人看过又卷,卷好又看。他凑近已经泛黄的宣纸,似乎还能闻见经年的墨香。庞籍闭上眼,依稀忆起昔日他右手执笔,左手轻扯起素雅的袍袖,蘸一点淡墨,笔锋怎样慢慢在纸上滑过。他那时在旁边看着,还总觉不耐:他这一画,可又是要占去半日光阴?   “嗒”的一声,听在庞籍耳中,竟似这空寂无人的房中忽然击起了闷响。一点不再清明的泪突兀地晕开在陈年旧纸,荡起其上的一点微尘,映着斜斜入窗的暮色,已是隔世。   自病重以来,庞籍心中一直很安定。庞家已经权倾天下,他一辈子争的、要的,不过如此。而且他的儿子,甚至代替他赵家扫清了边患,眼见着百姓将能安居乐业,他终于可以毫无牵挂地前去见他。即使他还在恨,他也有大把的时间和他纠缠,跟着他、烦着他。那人到底心软,最后也只会拿他没有办法。庞籍有时会想像着他心中恼恨又自恃身份,只能隐而不发的模样微笑。   可临到了头,他却莫名害怕起来。他之前竟从没想过,万一他找不到他,万一他没在等他,早去投了胎,他待如何?庞籍忽然急切地想要抓住一点确定的念想,不由自主开始后悔他病了之后就该早早拿回那幅画。告诉他,他太小气,送人的画还要正主日日跑着去看,他累了,打算先问他要过来。   庞统回到府中之时,庞籍已是弥留。他从一进府就听耳边声声禀报,待进到庞籍房中,已是再看不见旁的什么人。他疾走几步坐上床沿,抓住庞籍的手,唤一声“父亲”。   庞籍感觉到他来,吃力地睁开眼,努力看一眼儿子,却什么也没说。他这个儿子,已经胜过他太多,自己这个做父亲的,已经没什么可以教他。他又好好看庞统一眼,手指便在他掌中挣动几下,引得被褥微晃。   庞统此时急痛交加什么都顾不得,老管家庞福在旁却看得真切。他擦了擦眼睛,还是上前欲拉开他。   “王爷,您松手。”   庞统猛地回头,眼底的红晕也挡不住霎时四溢的森冷戾气。   “……王爷……”庞福吓了一跳,顿了顿却又去扯他的袖子。“老爷要你放开他。”   顺着他的眼光,庞统这才看见被褥间半掩着的泛黄画卷。而父亲的目光,一直朝着那个方向,颤巍巍地努力张大了嘴,手指也在自己掌中不安地挣动。   庞统回过神来慌忙松手,见父亲枯瘦的手在榻上徒劳地摸索,便将画卷递到他的手上。庞籍的手已经握不住卷轴,他只得将他两臂拢起,把画作抱在他怀间。   庞籍最后一次抬眼,似乎还想留给儿子一个笑容,他脸上的的肌肉抖了抖,却怎么也拉不起嘴角。然后他竭尽全力收了收双臂,想把画抱得更紧一些,却在那一瞬静止了动作。   “……相爷!”   女子的哭泣近在耳畔。庞统这才抬头,茫然地看见榻前的柳妍。   “妍儿,”他向她伸出手,喃喃着,“父亲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祸兮   庞籍过世后三日,庞太后下旨曰其一生为国鞠躬尽瘁,追封卫国公,赐以厚葬,百官谒拜。   出殡那日,庞太后亲至。隔着君臣遥遥的名份,她连跪拜亡父的权利也无,只能忍了泪,以代帝垂谒之由,在父亲灵前点三炷香,然后眼睁睁看着身边侍女把它供上。她转过身,环视群臣纷纷垂下的脸,交错的恨与伤终于还是只能凝成面上的波澜不惊。   在这些人中,有多少明里暗里说她后宫乱政蛊惑幼主;有多少骂她庞家大逆不道弑君夺权;又有多少恨不得她庞氏一门上下百口一夜死绝!你们就看着吧,哀家要你们亲眼看着,我们到底能有多么只手遮天,又能代替赵家,把这江山坐得多稳!   因为如今,别说她已经失去父亲,即使庞籍尚在,她也常年不得见父兄一面。富贵和权势,是她如烟花般寂寞凋零的生命中仅有的东西了。既然如此,她就要把头扬得愈高,将手中权势握得更紧。   隔着数丈的距离,她看着她的大哥立于人前,记忆中飞扬的眉宇间又添几分憔悴。   ——这是自庞统还朝以来,兄妹俩的第一次相见。却竟然,是为了父亲的丧礼。   酸涩了好久的眼眶再挡不住汹涌的热浪,群臣侧目。庞统几步上前挡住众人视线,淡淡地说,太后乏累,要先行起驾回宫。   庞后看着哥哥有些模糊的背影,知道他从不曾责怪自己,哪怕当年她不顾他反对悄悄入宫,哪怕父亲临终她都没赶回来看上一眼。在庞统心里,犹当她是昔时那个轻轻拉了他衣角,要他为她捕蝶的那个幼妹。   哥哥,往后我便只有你,你也只有我了。我会倾尽所有助你成就大业!就算庞家只剩你我,我也要让世人看看,我们庞氏,都是怎样之人!   目送着妹妹登上凤辇,那临去前蓦然回首的一瞥,让庞统本就冰冷伤痛的心又似被锥子狠狠一扎,逼着他握紧了拳。   她今年才不过二十七岁,犹是韶华尚好。若在寻常人家,便是每日里相夫教子柴米油盐。   父亲当初欲送她入宫,自己就曾竭力反对。他早已知道后宫倾轧是怎样血腥残酷,皇城尽头又是如何寂寞清冷。入了那三丈高墙,他和庞家便再帮不得她。他怎么忍心看着自己的妹妹去走这样一条注定不得善终的路!   他清楚记得她那年刚满十七,如一只粉蝶踏三春和风飘到他身边,抬了头认真看着自己,犹带一种少女的娇羞:“如果我入了宫,是不是以后就能帮到哥哥了?”   庞统闻言立刻皱紧了眉,一把抓住她的手说,不许去!我无论想要什么东西,都必能自己拿到,何需你帮?   恩,我知道。哥哥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她笑弯了眉眼,如小时候一样挨近他的身旁,满是依恋。   转眼之间,昔时的天真少女已变成沉默冷厉的太后,独自一人,对着空空的宫殿,更深复夜长。   庞统站在父亲墓前,向前来吊唁的百官回礼。一名侍卫避开人群匆匆上前,在他耳边低声道,柳夫人忽然晕倒,已先送回王府。庞统只疲惫地摆摆手,命他去请太医。   等庞统回到王府,已近子时。随身的侍卫敲开府门,出来相迎的赫然是老管家庞福。庞统知他跟随父亲多年,此时最是伤心不过,又担心他年纪大了不堪劳累,便欲开口让他去休息。然而映着府门处的灯火,他看见老人眼底仍是殷红一片,面上却带了一份喜色,不由皱眉。自庞籍过世,王府上下禁忌谈笑,下人们也纷纷敛了神色。他正欲开口说些什么,便听庞福道,王爷您回来了。今日太医来过,说柳夫人已有近两个月的身孕了。   什么?   庞统正向前迈的脚忽然一顿,然后下意识地一踏,再走出一步。   庞福见他好像没有听到一样,便又跟上去:“王爷,您要当爹了!”   啊?哦,哦哦。   庞统好像刚被惊醒一般,一下子回头对上庞福微湿的眼。老人对庞统点点头,用袖子去拭眼眶:“这样,老爷走得也安心了。只可惜竟没有早些发现,不然能让老爷亲耳听见,该多好啊!”   庞统已听不见他的絮叨。此刻他的心里早乱成一团,让他不知是何滋味。丧父之痛犹在,却有另一种奇妙的滋味于瞬间滋生,两相交织压得他既沉且喜,亦悲亦叹。他忽然很想看看柳妍,让她来安抚自己纷乱丛杂的思绪。一份急切和着几丝恍惚,庞统足下一点,纵身飞掠而去。   房中,柳妍正在熟睡。此刻。那苍白犹在的面庞比早晨见时多了一抹浅浅的红晕。她的眉心不再纠缠,亦有一丝恬淡的笑意隐在唇边。   庞统在床畔坐下,深深凝视她清丽的脸。数月来的劳累让她显得有些憔悴,却丝毫无损于她的美,反更让他觉得怜惜。他不由自主伸手,想去握那只放在枕边的柔荑。手却在快要触及的时候顿住,转而小心地抚上她散落于榻上的长发。柳妍已经睡了好一阵子,现在感到身边有人,便轻轻睁开眼睛。庞统觉得自己几乎是摒住了呼吸,看那蝶翼般交错的睫慢慢打开,呼扇几下。然后,柳妍便对着他笑,带一种朦胧的娇憨:你回来了。   是。   庞统垂首在她额上一吻,我回来了。他顿了顿,深深看着她的眼,又道,妍儿,我们成亲吧。   柳妍半垂了脸,然后抬眼,仔仔细细看着他,然后轻轻点头。   恩。   庞统新近丧父,不能行婚嫁大礼,便打算再过些日子请太后下旨,正了柳妍王妃的名分。而这些东西,柳妍本也不在意,只一门心思休养身体,开始亲手为孩子缝制新衣。   她知道庞统近来很忙,甚至比自己刚入王府的时候还显忙碌。他什么都不说,只是在匆忙抽出的些许空闲里温柔地搂着她,眼中全是抱歉。她不懂朝堂上的事情,但女子的细致和对丈夫的爱弥补了她在政事上的不足,她本能地意识到,朝中或许有变。   正如她所想,庞籍的去世使庞家原本在军、政、后宫各处牢不可破的势力出现了一个缺口。虽然庞籍临去前已有半年多的时间不理政务,但官位、积威犹在。尽管庞统已是摄政王,但本出身武将,于文官当中只在这数年间新树党羽,更多的人脉是庞籍旧故。庞太后虽抚养幼帝,奈何年纪尚轻缺乏手腕,并不能帮他稳住大局。眼下庞统一人独支的局面使得几个原本就恨他弑君夺权的王族觉得有机可趁,便开始暗中拉拢势力,打压庞氏一党,以求翻盘。   朝堂之上,本就不讲什么亲友旧故。要么各自站队,押宝一方;要么置身事外,隔岸观火。原本和庞籍交好的大臣们也多不年轻。他们争斗了一辈子,看出今时的朝堂朝云暮雨凶险非常,便也慢慢开始想着安身立命,得享天年。一些原本跟随庞籍的文臣开始退却,抱着明哲保身的态度站得远些,打算局势稍微明朗,再作打算。   早春的阳光渐渐明媚,柳妍开始习惯了每日在园中坐上一会,慢慢绣着手中的小衣物,边绣边想象着孩子的模样。这一天她缝到一半,忽然发现缺了绿色的丝线,便叫随侍的凝烟回房去取。趁着她离开的这段时间,柳妍微合了眼,懒懒地靠在回廊上。   “夫人…柳夫人…”   耳中是压低的两声呼唤,略微沙哑的女声,听起来尤其陌生。柳妍张开眼,有些警惕地看着来人——她竟没有听见她的脚步。   “你是…?”那是一个王府侍女装扮、约莫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相貌平凡无奇,让人即使见过也非常容易忘记。   “夫人,您叫我小翠就好。我今天来,是想告诉夫人一些关于您丈夫的事情。”   柳妍修长的眉拧了起来——这是哪里来的奇怪女子,不仅以“我”自称,还要到她面前来嚼舌根?   那侍女看出了她的警惕,便站在原处不再上前,只低声问一句:“夫人可还记得当年柳公的事么?”   父亲?!   小翠点点头,又道:“夫人切莫声张,如果有意,就说你想要新鲜绣样,我便能再来找夫人。”说罢,她左右看了看,快步消失在曲折的廻廊。   柳妍默不作声地抓紧手里绣了一半的针线,冷冷望着她消失的方向。 作者有话要说:     ☆、怀璧   柳妍本是前任户部尚书柳伯渊独女,自幼失母,被柳公当做掌上明珠百般疼爱着长大,琴棋书画、针线女红无一不精。   她那时年少,每日里只无忧无虑地看书画画、下棋赏花,以为这就是整个天下。她偶尔也去父亲书房,挑几本《国策》、《尚书》。柳公一向不忍拂逆女儿,只会轻叹口气,说:“女儿家本来念念《女戒》就好。妍儿啊,这些书,你还是少看吧。”   十一岁的柳妍调皮地笑:“这些书做什么妍儿就看不得?父亲这么一说,妍儿反倒更想看了。”   其实她也只是一说,那些书里的帝王权术、将相之策,看得少女百无聊赖昏昏欲睡,只草草翻过几页便又送还。   柳伯渊也从不和她提及庙堂之事。偶有柳公极为交好的同侪来访,招柳妍来见,也是宾主尽欢一团和气。直到许多年后,她才终于明白,父亲这些年来尽心竭力为她撑起的那一片天,是他怎样的疼惜和宠爱。   柳妍此生决不会忘记那一天。她的及笄礼刚过,父亲日前还向她提及右相的妻侄如何如何,被自己羞恼地打断。府上管家慌慌张张跑过来告诉她老爷下朝后晕倒、被抬进大门的时候,她正临着《快雪时晴贴》。还记得她听闻消息,惊得失手带翻了砚台。   柳妍毕竟是官家之女,尽管家中一向是父亲主事,临到跟前她也只是慌乱,并不张皇。她马上去卧房照顾父亲,一面等着太医前来。许久之后,一名家仆面有难色地前来回禀,太医院说今日不巧,所有太医都在外诊治,不克前来。柳妍也顾不得生气,只急急打发他到街上医馆另寻一位高明的大夫。   大夫看后,只说是气急攻心。片刻,柳伯渊悠悠转醒,目光有些涣散地看着女儿,柳妍却分明觉得父亲的视线看向了另一处不知名的方向。   “妍儿”,柳伯渊抬手抚着她的头,“为父对不起你…我们,须得马上离开京城了。”他又沉默片刻,便招来管家一一交代,清理家产,遣散家仆。   “父亲,难道我们不回来了吗?”   柳伯渊只是叹气,看着女儿的眼中全是疼惜。   父亲虽然绝口不提,他们的家却从汴京搬到了夔州,人们对父亲的称呼也由尚书变成了刺史,不再有亲朋聚会,俊友云集,柳府门前日日车马稀。柳妍再不知事,也明白父亲被上所弃,不得重用了。再两年,柳伯渊便一病不起,终于撒手而去。   柳妍这时才知道,原来她自身如何并不重要,父亲从不曾告诉她的外面的世界,竟能如此左右她的生命。   现在,她终于又遇到第二个愿为她遮风挡雨的男人,她不能再像当年那样,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问,将所有担子都交给他担。她下定了决心,对着侍女凝烟笑道:“怎么这些日子绣来绣去,也只这几个花样,难免俗气。不如你帮我去府上绣房问问可有人会新鲜样子的?叫来帮我看看。”   “是。”   不多时,当凝烟果然带着那曾见过一面的小翠踏入房门,柳妍心里忽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敲得她的心咚咚咚、咚咚咚,一刻不得安宁。   支开了凝烟,柳妍下意识挺直了脊梁,看向来人的目光不自觉带了几分敌意和冷淡。   “夫人莫慌,”名唤小翠的女子并不显拘束,径自轻轻转到窗前左右看看,才靠到离她极近之处,压低了声音:“夫人既然招我前来,必然是想知道当年柳公被贬的真相。既如此,夫人还怕什么呢?”   柳妍暗暗吸一口气,逼着自己放软了态度,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她只得尽量以漫不经心的态度说着:“你到底是要和我说些什么?”   “柳夫人,”小翠忽然诡秘一笑,凑上柳妍耳边,“夫人难道从未想过,柳公年少就开始为官,十数年来一直安稳,怎会一朝之间被贬,还远配夔州永不返京?”   什么?!这……   柳妍紧咬了唇,才能让自己不叫出来。永不返京?父亲竟从未对她提过。   不,不对,应该说,从小到大,朝堂上的事,父亲根本是什么都不和她说。她在知道信王夫妻用心之后方才了解,为什么父亲煞费苦心地不想让她看那些史书国策,就是要她平平淡淡走过一生,不被卷入那个肮脏的漩涡。只是他若能一直护着她,这样并没有哪里不对,反而全然是为着她好。然而无论是柳伯渊,还是柳妍,都从未料到,他会这么快就有护不了她的一天。   “看样子,此事柳夫人,哦,不,该叫中州王妃了——王妃您竟不知此事?”小翠继续轻佻地笑着,口中热气一股股全吹在柳妍耳际,“那您应当也不知道,您的丈夫,中州王爷庞统,还有您方逝的公公,右相庞籍,就是当年联手逼死您父亲的人吧?”   逼死您父亲的人……   逼死您父亲的人……   小翠的话如同平地生雷,轰地一下,直炸得柳妍两耳嗡响喘不过气来。   她愣愣地盯着小翠的脸,好像不明白她说了什么,却又头痛欲裂,心苦难忍。   “啊,王妃果然不知道…”小翠一副了然的表情,继续说着,“可怜柳公疼了一生的女儿,居然嫁给了杀父仇人不说,还对他死心塌地,一门心思要为他生儿育女……”   “住…!”柳妍被胸中种种悲痛惊疑压得终于承受不住,刚要大喊出声,便被小翠死死捂住嘴,把她押到了身后的椅背上。   “嘘——王妃悄声,你这样子,让中州王爷知道了,还不立时就要你性命?!”   “呜呜…”柳妍无力地挣扎,小翠便说,“这般失礼也不是我所愿,只要你不声张,我这就放开——当然了,若王妃打定主意忘记杀父之仇,就这么心安理得地在中州王府中享受荣华富贵,就尽管放声叫,小翠也逃不到哪里去。”   柳妍挣扎的身子瞬间放软,只死死盯着她,然后垂下眼,默默点了点头。   小翠放开了手,还帮她理了理微微散乱的鬓发,“王妃果然明理。”   “不要说了!”柳妍开口怒骂,却已经压低了声音,她恨恨地盯着小翠的脸,又低下头,话语中带了呜咽,“不要再叫我王妃。”   “夫人,柳尚书一生为国,却因庞家谗言见弃于朝廷;正值壮年,却因蒙冤受屈早早仙去。夫人知道当年庞家诬陷令尊的是何罪名?贪污国库、监守自盗。若非我家主人和其他官员力保,你以为你们还可能全家平安地出京?就是不满门抄斩,也至少要抄家、充军。柳公去时仍背着如此污名,夫人难道不想为令尊报仇平反么?”   “我…”柳妍猛地抬头,话堪堪出口又被咽了回去。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什么都信的柳家小姐,不会再轻易相信一个陌生人。况且,她说的是她的丈夫。   强吸几口气,逼迫自己尽快冷静。柳妍再开口时,声音还是颤抖,脸上血色全无,但心里已经清醒过来:“你告诉我这些,究竟想让我做什么?”刚问出口,柳妍就忽然想起来,“你刚才还说——你家主人?是谁?”   “是谁夫人自不必问。我告诉夫人此事,也不是有事相求。只不过既然夫人要报仇,我家主人要清除奸佞,你我目的一致,何不就此联手?夫人近在庞贼身边,而我能时时为夫人传递消息,如此,不是甚好?”   “……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夫人别急,此事我们还需从长计议——只不过,这第一步”,小翠从衣襟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纸包,递到柳妍手里,“这是化功散,庞贼武艺甚高,留他的功夫在总是祸患。只要夫人每次在他的茶里饭里加上一点点…”   柳妍闻言,顿觉手里那小小的纸包似有千斤重,下意识地将之丢到地上。   “…夫人小心!”小翠一副责怪的神色,弯腰把药捡起,“这可是我家主人费尽心思才寻来的,无色无味,化功极慢,即使是庞贼也不会轻易察觉。”说着她又把纸包递到柳妍手里握住,“夫人可要拿好。那今天我先走了,夫人以后要找我,还是想办法寻个由头,把我调到身边才方便我帮您做事。”言罢,小翠起身拉开房门,临去前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当年之事,夫人尽管去查,我若有半句虚言,夫人随时可带着王府侍卫来杀我。” 作者有话要说:     ☆、零落   眼见着小翠消失在花木扶苏的后院,柳妍茫然的目光才下意识地收回,移到手中犹握着的纸包上。她怔愣了半刻,蓦地握紧了药慢慢起身。   父亲……   庞统近来总是忙碌,下朝之后就在书房闭门不出,通常过了子时,他才会熄了灯,在里间的榻上睡两三个时辰。这段时日不时会有文臣武将往来拜访,也都是直入书房,来去匆匆。   自打查出柳妍有孕,庞统就再不许她亲自下厨。她偶尔进得书房为他添茶,也会被他温柔地劝回后园休息。此时柳妍踏足多时不至的前院,此间花草柳木,竟有种处处陌生的错觉。一路行来,那无数声“夫人”被她充耳不闻,只自顾自前行,所遇侍女家仆皆尽退后,看着她有一丝恍惚。   柳妍本就人如其名,清华似柳而又尽态极妍。她的美,总带一种飘渺,如同疏竹淡烟,令人一眼看去,先未及惊叹她精致的容貌,就被她清雅出尘的气质吸引。美人如花隔云端,她似乎总会于下一秒,就在你怀中眼里散去,翩然成烟。   然而此时,她步履矜持,一路行来,眉目依旧,满身风华。面上却带了种凤凰浴火前的激昂与宁静,似炽烈的火焰,烟焰及天,内里却分明是冰的温度。这样的交缠执拗,竟比那先前不染纤尘的美人,更让众人屏息——就好像镜花水月,竟有一日,忽被仙人吹一口气,活生生地握在了手中。   柳妍立在檐下,深深吸几口气,终于伸手去推那扇雕花的木门。她看见自己的手,白皙、纤细,带着分明的颤抖,和着她声声如雷的心跳,砰、砰砰。她不得不咬紧了牙关,才让自己横下了心一鼓作气不留余地。“吱呀”一声,那扇门被重重推开,咣地先撞上墙壁,才又飞快弹了回来。   房内的庞统早听见外面柳妍的呼吸和脚步,既然她站着不动,他也没有分神开口叫她进来。此时听见这等声响,庞统讶然自公文中抬首,对上她情绪纷乱错杂的眼。   “…妍儿?”庞统忽然皱起眉——她一向是端庄娴雅的女子,一颦一笑温柔婉转。他知道这样的人,有时会在心底藏着一种决绝的刚烈,因为他曾见过,那种姿态绽放时的凄厉盛美,开到极致。   从小翠离开,柳妍只觉自己的每一次呼吸都如此漫长。一来一往,石火电光,她脑中已经念头千转,只是哪一边都看不到两全的希望。   待得此刻终于看见他,她觉得心里反而忽然定了下来。既已身立崖边,进一步死,退一步生,这前后一步之间,无论如何,总算能给她一个解脱——再怎么坏,也坏不过此时两相煎熬,进退不能。   柳妍立在庞统面前,慢慢开口:“王…”甫一张嘴,她便被自己声音中的喑哑干涩惊了一惊。她稳了稳神,尽力挺直了身体再次说道:“王爷”,依旧沙哑,却不带一丝颤抖。   她问着:“王爷,当年家父为什么被贬?”   当不祥的预感变成现实,庞统只是慢慢起身,深深看着面前的柳妍,然后开口,字字句句清晰如镌:“因为他,挡了庞家的路。”   亲耳听见他毫不避讳一口承认,之前那种一去不返的决绝沉静忽然崩塌,柳妍全身不可抑制地颤抖,泪水霎时奔涌而出。她知道前面就是悬崖,而她也明白自己的结局多半是会向前而非退后——只是,他竟说得如此轻易,如此坦然!难道就连骗一骗她,他都不愿么?   “妍儿”,庞统伸手去扶她瑟缩的身体,却被她火烫到一般跳开,“你别碰我!”   妍儿,你在恨我吗?庞统觉得她的目光,也像烧红的烙铁一样在瞬间毫不留情按在他的心上,无边无际的疼。反却是因为太痛,令人有种麻木到空白的冷静。   妍儿,对着你这样一个养在深闺中的女子,要我如何去讲,你的父亲,曾经帮着右相,对我庞家做过些什么?你怎么能够理解,庙堂之上,不是你们被杀被贬,就是我庞家一夕尽丧?   柳妍背对着他哭了一阵,声音慢慢低了下去。终于,她以衣袖抹去面上的凌乱,当着庞统的面,自怀中取出那个纸包,尽数倒入身旁几案上茶盏。   “喝了它,”柳妍豁然抬头,眼中昔时春水已凝成万丈冰凌,“或者——杀了我!”   “好。”庞统连一丝犹豫也无,径自取了茶盏,举手倾觞。   柳妍眼见他一饮而尽,忽然以袖捂住了脸。那杯茶中之水,竟隐隐浇灭了她胸中那股激荡的恨。   她再抬头,目光已然平静许多。   “你何不骗我?”   “我庞家人既做了,又何须否认?况且,”庞统看一眼她,虽然怜惜,却也冷漠,“我从不后悔。”   柳妍冷笑:“好个不后悔!既如此,你就不担心自己方才喝了什么——或许我放的是鹤顶红。”   “我知道。方才说过,庞家所做之事,我决不后悔。”庞统握紧那个茶盏,猛然发力之下,明静的瓷器竟悄无声息地碎成细粉。他走到窗前张开手,转瞬之间纷扬的微末随风而逝,如同从未有过。   “你…”柳妍看着他的动作,一时无语。   庞统豁然回眸,眉间尽是坦然:“但既然欠你的,你若要我以命来还,我就还你——你走吧。”   听到这一句,柳妍紧紧咬着下唇,殷红的血顺着雪色的下巴滴上衣襟。她没再哭泣,反而向前迈一步,隔着极近的距离,牢牢盯住庞统的脸,以目光寸寸描画他的眉眼。然后柳妍低下头,慢慢抚上腹间,先前那种盛极荼靡的凄艳仿佛又回到她身上。   “我会好好照顾孩子,以后他会跟我姓柳。”柳妍抬起的眼波光潋滟,却凝了万般坚毅叹息于眉间。“这一回,是府中有人向我告信,你——”说到方才,她已经转过身去,此时最后回头一瞥,眼中种种难以言说,“好自为之。”   庞统知道她会走,却仍在看见她淡青的衣角拂过廻廊尽头消失不见才蓦然回神。他合眼压住了心头的涩,才扬声招了刘翼进来。   “刘翼,本王问你,如果要你离开本王,离开王府,从此之后跟着夫…柳小姐,你可愿意?”   “王爷?!”   刘翼惊慌失措地抬头,年轻的脸上尽是不可置信的张皇。   庞统轻轻摇头,“不是你想的那样。本王又何尝舍得你走?”只是,“本王再问你——跟着柳妍从此海北山南、自由自在,你可情愿?”   “末将…”刘翼一时语塞,深深浅浅的红晕浮上英武的脸。自第一次在庞统书房看见难描难画的柳妍,他就再赶不走心头清影时时萦绕。她的柔,她的好,她对着王爷的笑,都让他打定主意将这份绮念埋葬心底,只求偶尔看她一眼就好。现在王爷居然问他,愿不愿跟她走?   看着青年半跪于地低头不语,庞统叹一口气:“也是,跟着她,你再不能飞黄腾达立于军前——就当本王没有问过罢。”   “王爷——!”刘翼抢叫出声,乍然抬起的脸上混着决然和急切,“末将…末将愿意!只是,只是…”   刘翼“只是”了两句,就再不肯多说,重新低下头,红色一直烧到耳根。   “柳妍自今日起,再和本王毫无干系——你听明白了么?”   青年愣愣地,不由自主点点头,然后反应过来,深深拜过:“末将明白——末将,谢王爷多年栽培!”说到后面,已然带上些许哭腔。   庞统绕到案前将他扶起,仔细看他一眼,言语中全是兄长见着幼弟独立的感慨:“当年你刚跟着我,还只有十四岁,现在,已经是个十足的男人了。这些年来你随我出生入死,本想等这阵子时局定了封你为将…朝堂上尔虞我诈,本也不适合你,这样走了反倒最好。”他拍着刘翼的肩膀,“去账上支一万两银票带着,帮我好好照顾柳妍和孩子。如果是男孩,就由你教他习武吧。”   “是…”刘翼终于哭出声来,再次深深下拜,“末将…拜别…将军!” 作者有话要说:     ☆、峰回   刘翼深深下拜,“末将…拜别将军!”   庞统颔首,“你就为本王传最后一次令吧——”,他眉峰一拢,便是寒刃般的戾气,“即刻封府!除你和柳妍之外,任何人不得出入!”   “是!”   看来那帮老东西们年纪大了记性不好,这一回,本王要让你们好好记清楚本王的手段!   经过顺藤摸瓜的盘查搜索,暗里的朝党之争摆上了明处。新一轮的暗杀、血洗、罢黜、查抄,因缺了庞籍相对圆融的手段,此番争斗落幕得比之前次更为急促血腥。先前隔山坐望的官员们火烧眉毛一般不分日夜在中州王府门前求见,尚有可用的便被庞统好言劝回,任由弃子们在门外哭号。而对那些尚不能动的,庞统一一亲自拜访。   庞籍去后,百官终于看清庞统的手段,狠辣凌厉的武将作派加之刚不乏柔的政治手腕,打压上宁有错杀、没有放过,拉拢上投之以桃、恩威并用,比起其父一贯融通圆滑的权谋之术,更加震摄人心——毕竟这个人并非庞籍一样的文臣,而是掌握着整个大宋半数以上兵马的将领。治平五年二月,这番不为百姓所知的争斗暗暗开始,又于一个半月后悄悄结束。   只是庞统领兵出身,本性上比起怀柔,更喜好杀一儆百的手段。若庞籍尚在,必不会牵连如此之大。此番庞统一人主事,一来一往之间,朝堂上一夜之间竟空出十数之缺,包括三司使、御史中丞、户部尚书、礼部尚书等位,关系重大不可久闲。庞统和群臣商议良久,定出几人,还有几处尚待决议。   中书侍郎袁旭踏入王府书房的时候,庞统正在沉思。他装模作样高声叫道:“下官、中书侍郎袁旭求见。”   庞统抬头,无奈地皱一皱眉,随手指了身旁的位置。   袁旭又是一躬:“下官、谢座。”   庞统终于看他一眼,开口:“何事?本王忙得很。”   袁旭一本正经地在座上说着:“下官此番前来,正是要为王爷解忧。”说罢,拿眼睛瞄了瞄他,又作势垂下眼角。   此人乃前任刑部尚书袁孝安次子,同庞统自幼交好。即使庞统在外带兵多年,他们也一直互有联络,早是兄弟一心。二人私下相见,通常不循规矩,笑骂嬉闹惯了的。即使这些年岁数已长各自位高权重,在朝堂下也还是谈笑风生近乎百无禁忌。   庞统正为官位空缺之事忙得焦头烂额,他却偏偏要来挑衅。庞统刚要开口去骂,却见那边演了这么一出,必然是有合适的人选。料想是见他有求于人,希望他自低低身段。庞统心里一边骂,一边也端起茶杯慢慢喝几口,斜斜睨他一眼,“哦?”   袁旭还想再挣扎一番,奈何虽然自幼交好,多年血雨腥风却早熏得他这个兄弟满身戾气,他一介文臣,生生地受,还是受不住的。他要用积威来压,想来先低头的还是自己。袁旭低头翻个白眼,再抬头时已准备谈正事。   “不说笑了,对了,礼部尚书的缺,如今可有人选?”   “还没。”   “那——我想举荐一人。”   “谁?”   袁旭投他一个“别急嘛”的眼神,心里多少暗爽扳回一局,但正事还是要说:“擢用此人,好处至少有三:眼下朝堂尚且不稳,王族旧臣心生疑虑,正宜安抚拉拢。此人系先皇近臣,忠心耿耿深得圣眷,此时启用,可安百官之心,此其一也;况其才名天下,诗文风流,在士子间声望极高。自新帝登基便有许多文人不愿入仕,还传为雅谈,此般对我朝擢拔人才极为不利。若用此人,可示我新朝招贤纳士之诚意,亦可趋导文人参加科举,此其二也;兼其谦雅通达,善理邦交,若…”   “不必说了,”庞统叹口气,“他不可能回来帮我。”   袁旭深深看着他:“我大概知道你们当年何等对立,然而眼下边关平定百姓安居,你做成这样,他难道还不肯罢休?况且你不是说他一向心怀天下,如此就更该…”   “我累了,”庞统挥一挥手,“此事容我想想吧。”   “也好。”袁旭叹一口气,举步向外走,临到门边又说一句:“你近来憔悴多了。”   袁旭走后,庞统本欲继续处理政务,偏是心绪纷乱五味杂陈,被那个故意冷落许久的名字搅得不得安生。   公孙策,策…   你如今可好?   庞统揉了揉发涨的眉心,终于站起身来,独自出了王府。   华灯初上的汴梁城西市,红袖倚楼酒旗招招,熙来攘往车马云集。   许久没感受过这等逍遥热闹了。身处边关自不必说,便是在京城,他也有多久没离开过王府了?庞统自嘲一笑,想来自己是老了,若在七八年前,他定要挑那奢华旖旎的揽月阁,自有老鸨找来一众长袖生风娇柔入骨的美人,莺莺燕燕倚翠偎红,风流销魂又是一夜。然而现在,他只想换了装束独自一人,挑处雅致的茶亭酒肆,安安静静呆上一阵。   自八年前对辽一战过后,庞统便长居京城。除去年远征西夏,他再未踏出汴梁一步。此番走马长街四下相顾,往日流连的旧地,竟多已换了招牌;而昔时身畔相随之人,亦是天各一方,几厢零落。   庞统再行一段,忽见前方一处酒肆依河而建四面来风,三层台阁华灯流灿,装饰的青纱飘飘摇摇,笼着其间深深浅浅的人影,隐约可见四处悬挂的诗句文章。偏偏他身在数丈之外,便闻楼上推杯换盏热闹非凡,仔细看去,却是一班班文人相聚,各自围坐相谈甚欢。庞统引马前行,停在酒肆之前。   翰芳楼。   想来是时下文人墨客常留之所。庞统微微一笑翻身下马——便也去凑个热闹。   庞统在酒肆二楼临窗而坐,点了陈年的碧光。邻桌聚着三五文人,虽是书生装扮,衣饰却于素雅中透着华贵,想是富家子。庞统扫他们几眼,也就安静自饮。奈何那几人说到兴处,声音稍大,连带着旁边的庞统也听得清清楚楚。   那个灰衣书生道:“若单论诗词,时下此二人虽并有‘修策’之名,但前者词章窈眇,后者亦豪亦清,大不相同。”   他对面白衣的青年看来年纪尚轻,摇一柄清素的纸扇,扇面只提着一行字。他摇头笑道:“祈年兄,你方才的话也不尽然。此二人虽被并称,但也有高下之分。依我看来,还是醉翁诗句深婉清丽,带前朝余风。”   “哈哈哈哈”,开口的是他身边的男子。庞统不由侧目,只见他青衣净雅,未语先笑,“清远,你喜欢婉丽诗风的癖好,还真是十数年如一日啊。”   “要你说!”白衣青年似有些恼,“啪”地收了折扇,便去端桌上的酒。   青衣男子语带安抚:“束竹公子之诗气势旷博流泻自然,亦不乏清雅婉转之辞,当为我辈学习典范。如何不好?”   白衣青年将酒杯往桌上一搁,“我就是不喜欢公孙简文!”   公孙简文?策?庞统之前自己想着心事,任他们言来语往也不关心,只偶尔抬头看上一眼。现下公孙策名字被提及,他才恍悟他们一直议论的“修策”,乃是何人。既然如此,他便凝了心神,细听他们如何议论。   见白衣青年有些恼,青衣男子叹口气,温言道:“你可知束竹公子何等为人?”他饮一口清茶,慢慢道来:“去年我朝大军远征,意在平定西疆,清远必是知道。”   白衣青年只“哼”一声。   “我军先是长驱直入胜战频频,然而毕竟深入敌境,夏人又是出名的骁勇善战,便有一阵连吃败仗战况危急。”   “那是主帅无能,又与他公孙策何干?”   庞统在一边听得清楚,并不恼怒。惯经大风大浪死生一线,此等世人言语,早入不了他耳他心。   “我听说束竹公子的《征词》、《谢驿史》便是作于此时。”   白衣青年缓了脸色,却还是回了一句:“便又如何?”   “恩,清远是否知道,此间还有个故事。”   “哦?”   “据闻那时束竹公子夜半得梦,于朦胧中记下《征词》一首,便又转去熟睡。次日清晨醒来,见桌上墨迹淋漓,一读之下脸色大变,即刻招来书童要他烧掉诗稿。书童烧诗之前看了两眼,将其记下,方有此诗悄然流传,甚至有传闻说公子本人尚被蒙在鼓里。”他微微一笑,接着说道:“当时书童问他为何要烧,公子摇头曰,不祥,后便重作《谢驿史》一首,以求大军安好。”他语毕看着白衣青年,“诗如其人,中正谦和,亦豪亦雅,忧心国事,深恐百姓陷于水火。如此情操,清远缘何不喜?”   他们又说了几句,庞统已全然再听不见。他霍地站起来到他们桌前,抓住青衣男子手腕,“那两首诗写些什么?”   青衣男子还未说什么,那白袍青年先大吃一惊,立刻上前去扯庞统的手。   “你做什么?!”   庞统被他一抓一拉,方才反应过来自己不妥,忙松开手吸一口气,对着青衣男子微微一礼:“公子见谅。方才在下一时情急,失礼之处,望公子海涵。”   青衣男子打量下这凭空发难的来人,虽心中奇怪,却颇有雅量地一扶:“哈哈,不妨事。——阁下可是想要知道那两首诗的内容么?”   庞统定住了神,对他微微一笑,气度高华:“正是。”   “文彦,此人无礼,休要理他。”白衣青年犹自不平,却在庞统一瞥之下,讪讪住了嘴。   青衣男子眼看挚友为来人气势所慑,便不着痕迹向旁一挪,半挡在庞统身前,语气诚挚:“清远年少不懂分寸,让阁下见笑了。”说罢,他便以右手食指蘸一点盏中清茶,在乌黑的桌面上勾走游龙,正是先前所议二首。   《征词》诗曰:   碧血殷殷铁甲穿,由来征战几人还?   为君走马传捷报,但记君家在永安。   《谢驿史》诗云:   战士轻七尺,高堂泪不干。凭君急走马,为语报平安。 作者有话要说:     ☆、子衿   清远颇有几分奇怪地看着那人。自文彦划出第一笔起,他便簇紧了眉死死盯住乌亮的桌面,仿佛想看出那一个个字迹是怎样一一浮现然后又是如何第次隐去。无关乎文彦的字,无关乎当下的人和事,甚至可能无关乎那些诗句——方才自他身上乍现的锐利和贵气皆尽隐没,他的那种看法,似乎带着一种令清远觉得迷惑的低沉凝重、犹豫徘徊。即使是军旅诗,总也不至于如此吧。年少轻狂的孤傲再次浮上他的嘴角,清远正欲抓住这个机会好好嘲弄下这个扫了自己面子、又让文彦受惊的人,却听见他忽然喃喃地低语:“为语报平安…报平安…”然后一股突兀的风从自己身边凭空而起。清远觉得眼前一晃,对面已然空了。他下意识转头,只来及捕捉到一抹深绛的影子自窗栏内闪过,飘然而下。   “啊!”   除他之外,邻近的几桌也有人看得真切,顿时惊叫连连,然后便是议论纷纷。   “什么?”文彦反应稍快一步,立刻转头看向外面的长街。那时暮色已深,四周亮起的华灯下早不见方才那个急切询问的男子,只在远处传来马蹄声急,步步清越。   庞统刚转出闹市,便狠狠一拍越影。雄健的黑马得了主人之意,发出一声嘶鸣,随即放开四蹄,奋力向前。   洛阳……洛阳。   策,他就在洛阳。   其实庞统在很久之前就已知道,那人离开之后,或许也曾几经辗转周折,最后却是在洛阳城定居了下来。他不知道他为何没有回去庐州,那个他曾一再提起过的,花鸟婉转桃李暗芳的故乡,反而挑了这个离汴京如此之近的地方。他走后从未有过只字片语的消息,当真一心一意和自己断了一切联系。那么,他既然不说,他便也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从来不去问。   只是那里离得如此之近,他又是那样不甘沉默的性子,数年前庞统便从旁人闲聊中得知公孙策闲居洛阳,醉心文字,未几已是诗词风流,名动天下。   记得他第一次听见的时候,庞敏还未封将赐府,犹能时时伴他身旁。自己当时好像是沉默片刻,然后叹了一句:“果不负天下第一的才名。”   庞敏似乎犹豫一下,还是开了口:“王爷,既然他一切安好,你就别再挂念了吧。”   是啊,是啊。如今这样,不是对他、对自己都再好不过了吗?他也就只当自己放下了心,只当一个挚友故交独走他乡,如此、便罢。   却难道,在他所不知的、已经过去的四年时间里,这个欺骗过他、辜负过他的绝情的男人,竟然还是被如此关怀,时时牵挂着的么?庞统心里一阵阵地痛,那种仿佛再回到父亲过世当日、看见妹妹孤寂身影,又或者是柳妍决然而去的背影时的痛苦,直压得他透不过气,索性不断狂奔,一路向前。   “驾、驾!”   庞统抖缰纵马,头顶是旷野的漫天星斗,耳边是凌乱鬓发的肃肃清风。什么皇朝、谁家天下!这一刻,就让它去吧!   策,我只想看一眼,这些年,你,真的可好?   庞统一路飞驰,赶到洛阳城下的时候已近天光。高耸的城墙在微微的晨曦中透出模模糊糊的轮廓。已经临近打开城门的时间,却是守城兵士们累了一夜,最为困乏的时刻。一个正斜倚在身后城墙上的少年军士被庞统“嘚嘚”的马蹄声惊醒,立刻警觉地抬头看过来。来人骑着高头大马,衣饰素雅中透着股矜持的贵气。他年纪虽少,却日日守在这金堂玉马的洛阳城门,曾见过多少高官巨贾,只一眼便知这男人恐非寻常人物。他正犹豫着要如何开口将马拦下,那人却伸手取出个令牌在他眼前一晃,然后低声嘱咐了句“不许声张”。少年原本还有几分混沌的意识一下被完全吓醒,忙张惶地点着头,一边去叫同伴们开门。庞统又侧头看他一眼,带着分明的警告意味,然后径直策马向城内而去。   进得洛阳城,庞统便让越影悠闲地慢慢走着,自己也去看一眼这座前朝以来的名都。时间还是太早,宽阔的长街上门户紧闭,只一些忙活着早市的商贩们挑着担子,急匆匆地往集市上赶,想来是要去占个好位置。四周的民宅和汴梁没什么两样,可能还要更漂亮宽阔些,带着时光沉淀下来的矜贵和悠然。   庞统慢慢走在街上。太阳正一点一点露出了脸,柔和的晨光慢慢唤醒沉睡中的都市。他越向前走,看到的人就越多。偶尔那些过往的人们会对他看上一眼,也是见怪不怪地继续走他们的路。这是庞统第一次来洛阳,却总莫名地觉得这种气氛很是熟悉。不过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想见的那个人,此刻,就在这里。   只是……   眼下像这样走在洛阳的长街,想到那个让他一夜飞纵四百余里直到进城前还心心念念记挂着的人,庞统竟会忽然觉得犹豫。   真的要见他么?见了,又能如何?   如果他过得好,你也就可以真正安心。从此庙堂江湖,各安天命。他觉得心里有个声音如此说着。   但…他要是过得不好?   不好?那声音迟疑一下。   你待如何?是要带他走?还是给他送钱送物?   我……   心中的犹豫下意识带动手里的缰绳骤然一紧,越影立刻聪敏地停在路边,不再前行。庞统忽然觉得可笑,他半生已过,尸山火海、血流成河,勾心斗角、践踏倾轧,还有什么黑暗可怖的事情他不曾历过?现在,却竟然是在…怕?   一抹讥讽的笑不由出现在庞统唇角。是啊,自己这些年,步步行来走到今天,竟也开始优柔寡断起来?他深吸口气,定了定神。既然来了,难不成还真要这么回去?有了这一次,说不准,哪天自己又一个头脑发昏,再这么跑上一夜。   欠下的债,终究须了。他稳住心思,随意拉一个路人打听过方向,便朝洛阳城郊而去。   名闻天下的第一才子的家隐在东郊一处花红柳绿的矮坡。庞统策马过去,远远就见青竹猗猗枝叶环抱,将那处小院半掩。再走近几步,他一眼看到院中那几间黄土混着碎石筑起的小屋,心里便是一阵酸涩。   公孙策身为庐州知府独子,就算不是金娇玉贵,也总是出身官宦人家。后来进京、入仕,又遇见了他……他还记得那个怕冷怕疼的江南才子,对衣食住行虽说不上十分讲究,可也偏好上等的细棉,精巧的瓷器和清淡的菜肴。他若一个人住在这里,怎么能……   庞统一边想着,早忘了他只打算远远瞧上一眼,不由自主栓了马,一步步向着小院走去。他刚走了几步,却又忽然顿住,立在原地不能动弹。   方才隔得太远,庞统并未看见公孙策竟然就在眼前。院中正前方植着一小片牡丹,此刻正开得盛到了极点。暗红的花瓣重重叠叠,圆硕厚重得压得花枝微微低垂。那花色太过深浓,虽说是绛红,却仿佛天边最后一抹霞光将要融进暮色般的凝烈深沉——那是一种千帆过尽的雍容和洗练。庞统在乍见的瞬间,竟觉得被扑面袭来的傲骨贵气一窒,然而下一秒,他就看见了半掩在花后的人。   数年不见,还是记忆中那张清隽温雅的脸,可人却又似乎不大一样了。公孙策未作惯常的书生打扮,反而穿着一袭稍短的布衣,正蹲在牡丹花丛后的菜地上,低头翻看着一片片菜叶。   阿策他,居然在自己种菜?庞统看着摆放在公孙策身后的农具,惊异之下,更加清晰的苦涩味道顺着呼吸,一直深探进他的所有血脉。   他怎么会想不到?!那样曾被自己百般爱护着的人,骨子里却是何等的决然高傲。当他转身离开,就已经决定了不再回头,就算吃再多苦受再多罪,他也不会……   庞统再忍不住,下意识地推开了院门。   公孙策听到声响回转过头,对上庞统满是心疼的眼,呆呆地愣在了那里。 作者有话要说:     ☆、画扇   就像忽然断了线的人偶,公孙策的动作停在当场,还是那样蹲在菜园里,手中正抓着几片叶子,愣愣地看着他。   庞统却好似料到他会转过头来一样,仔仔细细地,盯着他的眼。他觉得最开始的瞬间,公孙策像是受到惊吓一般,迷茫、慌乱,他甚至觉得其中掺杂了些许惊喜。再然后,那目光渐渐平静清明,却越来越带着种冷漠疏离。   庞统终于看到他对着自己轻轻一笑,泰然地收回手拍了拍,起身向这边走来:“王爷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这让他自方才就收紧的心更是一凉,“策…”   他难道会不知道,他现在还肯开口对自己讲话,已是给了天大的面子。   仿佛没看见他面上不及掩饰的怅然若失,公孙策自顾自举步向屋里走,迈了两步回过头,见庞统果然还呆立原地,便清咳一声:“王爷,请。”   庞统跟他进了那间应当被称作“正厅”的房间。公孙策见他坐下,便一转身进了里间。庞统的视线不由随着那个清瘦的身影,直到被一重薄帘遮挡,才又收了回来,去仔细打量这间屋子。   这屋子比起寻常人家,也只算是一般宽绰罢了。环视四周,甚少陈设,仅有一桌、数椅,后面墙角处立着个细高的半旧花瓶,里面插了些素色花草,算是屋内唯一的装饰。四面的墙壁虽砌得平整,却不见往日他惯爱的名家字画,仅以普通的深蓝色布幔隔了里外。面前木头的桌案,看来宽大、结实,却分明带着手工的痕迹。经年的墨迹或是茶渍渗了进去,隐隐现出一块块深褐。   庞统暗自吸口气,把所有心思敛进心底,提醒自己切不可显出一丝心疼怜爱,以免被这个敏感骄傲的人当做同情轻慢。   刚这么想着,公孙策手里端着茶壶茶杯,掀开帘子走到桌边,一边低头倒茶,一边说着:“草民这里没什么好招待的,王爷将就一下。”   他的声音很平静,似乎并不觉得这样哪里不好或不对,只是随意地和他说着这么一件仿佛理所当然的事实。可他愈是说得平淡,庞统的心就疼得越狠。他强压下心酸,借着伸手去拿茶盏之机垂了眼,却是对着那浅褐的茶汤,怎么也喝不下去。   公孙策看他一眼,也不去劝,自顾自去饮手上这杯。   庞统知他以为自己嫌弃这茶,却什么也说不出,只默默抬手将茶一股脑倒进嘴里。一阵火烧火燎顿时顺着舌头,一下蔓延到了全身——难道喝茶,也能喝出塞上烈酒的味道?   “烫,你慢些!”公孙策见他这样牛饮,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一个王爷,怎么也像山野村夫似的?”   庞统深吸口气,颇有些惊喜地抬眼:“策,我…”   “王爷此来,可是有什么要事?”公孙策不等他讲完,便一口将他的话堵在了嘴里。   “没有,”庞统忽然笑了,好像想起什么一样,“你还是这样——”又在眼看他眉毛一挑就要发怒前转了口,“就是看看你。”   “哦?”那人的眉毛扬得更高,衬着唇边明显的讥诮,“现在王爷看到了,那就请回?”   “策…”   “王爷,”公孙策正对着他的眼,一字字说道,“草民复姓公孙,王爷可莫要记错了。”然后便一挥手,冲着门口的方向,“请——!”   “你果然还在恨我…”   听着庞统低低一句,公孙策霍然转头,面上是分明的冷笑:“草民倒是迷惑,王爷到底做过些什么,竟如此屈尊降贵,自寻烦恼?”他顿也不顿,丢下一句,“草民教书为生,学生们也差不多就要来了,恐让他们在此见到王爷不好。”便径自转进里间去了。   庞统得着公孙策的逐客令,怎么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只是今时今日二人关系不同以往。他犹豫一下,还是转身出了院门,却并不走远,在门前的竹林处寻了个能看得见小院情形的地方倚竹而坐,也理一理自己的想法。   他今次前来,原本就是个意外中的意外。临时起意出府散心,却竟又被勾起了见他的心思,着魔一般不管不顾地连夜过来。即使现在回去,也是赶不上早朝了,索性在这里坐坐吧。   他曾以为他们之间的一切都已过去。虽然刚开始那段日子心里疼得让他难以成眠,但毕竟是过去了。对已发生过的事,庞统从不后悔。亦或者,他不允许自己后悔。   可今天第一眼看见他时胸口的那种震撼,还有后来对他现在生活的种种怜惜,让他又觉得一切,好像远远不如自己之前所想的那样清楚。他曾以为在过去的数年里,自己会尽量避免想起他,是愧疚,是亏欠。他背弃了曾经的誓言,逃避了他应负的责任。心里的疼是一种罚,来征讨自己曾欠下的债。   但当让他觉得内疚亏欠的对象活生生立在面前,庞统的心跳竟然一顿:错了,他错了!那哪里是什么良心责任——他分明,根本从未忘记过他!比起什么赎罪、还债,他更在意的,是他现在过得好不好,是否心里还惦念着他,否是…还愿再被自己拥在怀里。   看见他的一霎那,因镇日在朝堂勾心斗角的无奈疲惫,因父亲离世而生的树欲静风不止的怀念悲哀,因妹妹盛年空叹的心疼悔恨,还有因柳妍决然而去的冰冷孤寂,仿佛统统能暂时忘却,代之以一种温柔的宁静——直到,他的眼睛恢复冰冷。虽然只是那么一会儿,庞统想着,他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可以让自己一片空白的宁静了。眼前的这个人,虽是君子翩翩温雅如水,却有一种刻在骨子里的执拗强悍,坚定,却温暖。   他还是想要他,一如当年!庞统觉得心中的苦又泛上来:可看方才这样子,他怎么还会回来他身边?别说是他身边,就算只是迁到汴梁,他也未必会肯,更别说袁旭出的那个什么馊主意了。他看着公孙策换好了书生的长衫,和一个先行过来的少年合力搬动原本堆在墙角的那些桌子。几个穿着补丁衣服的孩子成群结伴地跑进院来,嘻嘻哈哈地一起帮忙。而自驶到院外不远处停下的几辆镂着精巧雕窗的马车上下来的富家公子们,都带着恭敬地态度走进小院,向公孙策问安之后也各自伸手摆好了桌椅,才一一找地方坐下。   庞统微笑起来。他果然还是那样。能想象出来,最初要教会那些公子哥和贫家孩子相处,怕是费了他不少心思。所有的桌椅安置停当,十几个学生在小院中坐得满满当当,开始摇头晃脑地齐声背诵着:“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於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   清晨的阳光洒在公孙策的青衫上,远远看去发着微微的淡金,衬着他依旧白皙清隽的脸;孩子们清脆的读书声琅琅入耳,被听的人品出一种逍遥悠然的味道;在他们脚边开到盛极的绛色牡丹,雍容地沉静着,却自有蜂蝶环绕,流连忘返。   庞统安静地坐着,看着学生们或蹦蹦跳跳跑走,或登上久候的马车一一散去,看着那个单独留下的少年帮公孙策用井水装满了檐下的两口大缸,看着小院一角慢慢腾起炊烟,然后那个少年一边往外跑,一边回头喊着“不啦,我娘还在家等我回去吃呢”,不一会儿便消失在转角处的树林。   又过了片刻,天色慢慢暗下来,庞统才恍然回神——难道自己竟在这里坐了一天?若说山中无岁月,也太夸张了些。他笑笑,再舍不得此间宁静,也差不多是要走的时候了。想想他出来时无人知情,若再错过明日的早朝,京中怕不知会乱成什么样子。   那么,就再坐一小会儿罢,明日天亮之前赶回去就好。   公孙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明知道那个家伙就坐在门外的竹林,他怎么能睡得着?他叹一口气,这是做什么呢?那些旧事,不是早就一笔勾销了么?他好好地做他的摄政王,也让自己安安静静地写写诗、教教书,这样不是很好?   他明白庞统今天看见他的生活时的震惊。的确,这些年他变了不少。离开故乡、失去包拯、不返京城、放飞展昭,经历过这些,谁还能不变呢?他或许会同情自己,可是,公孙策傲然一笑,何须你来?他是真心喜欢现在的日子,可以采菊东篱,相伴南山。仕途权位、锦衣玉食,反莫如眼下,白石清泉、幽篁独坐。这些,他怕是不懂吧?   这么久过去,偶尔再想起这个人,公孙策早已不恨了。当初是自己太不懂事——他现在每每想来,便总有些感慨。就是他以前太过宠他,所以自己才会觉得什么都是理所应当,一点点的欺瞒都觉得是在背叛。其实人和人之间,谁又总能和谁一条心呢?何况他心里再不承认,也还是清楚,庞统会走到那一步,多多少少也有皇上的责任。   皇上…唉,应该是先皇了。他还那么年轻。公孙策总能清楚记得他曾带着怎样一种热烈的急切谈论着整治天下,然后就那么殷殷地望着他。就是在那时,他公孙策跪在他的面前,从心底发誓一生效忠。哪怕自己粉身碎骨,也要给百姓一个盛平天下。公孙策忽然闭上眼,结果,自己逃了。因为所谓的庞统给的那个名为背叛的伤口,他背弃了对天下的承诺,只整日缩在这个离汴梁不远不近的地方,时时探听朝堂上的消息,聊以慰怀。可是他,却终究没有食言,亲手给了百姓一个真正的清明天下。   但无论怎样,他窃国弑君,终是天理难容!公孙策一直如此坚信,却眼见着短短数年,大宋已经由先皇在时的满目疮痍战祸四起,变成了如今的三边平定百姓安居。那些曾经沸反盈天的怒骂,也随着时间流逝渐渐平息。毕竟对普通百姓而言,关心的从来就不是金銮殿上的天子,而是他们的儿子不用再远赴边关一去不返,女儿不用被插草贱卖换取口粮。或许,庞统的治国之道是对的,他也对此由衷敬佩,只是,他选的那条路,自己终究无法认同。   公孙策在黑暗中再叹一口气。可他现在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带着一如往昔的怜惜神色,又是何必呢?他一向知道庞统聪明,却没料到他竟也会做出这样的傻事——又或者,是自己想多?他也可能只是路过,一时兴起来看看故人。   但无论如何,他再怎么平静了,不恨了,也还是不想见他。今早看见他的第一眼,公孙策竟有瞬间的恍惚。他还是那样,衣饰素雅,眉目风流,带着那种傲然独立的雍容,只是气度更显沉静。一如当年。他站在那里,满眼的爱恋疼惜,仿佛还是那个总是温柔揽他入怀的男子。   可是,不,他不是。片刻的怔忪之后公孙策顿时回神。眼前的庞统,早已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摄政王,弑君夺权、执掌着整个天下。那曾经和自己并辔携手的微笑旧影,早在时光流逝中变得模糊不能指认。他、和他,分明就是两人!   只不过,今天看见了他,你还敢说,那是两人么?   公孙策心中反反复复,在榻上一再辗转,终于再忍不住披衣而起,对自己说着要透口气,打开了卧室的门。 作者有话要说:     ☆、镜花   屋外长天如水,满空碎银。偶有风过,便是一阵竹枝摇曳的飒飒清响,伴声声虫鸣。   公孙策在院中徘徊一阵,到底也看不清林中情形:他究竟是还在,抑或已经走了?大概是走了吧。毕竟今时不同以往,他不可再随意出京。如此最好,然后便再不要来。他心中兜兜转转,直告诉自己他肯定是早就走了——难不成庞统还会真傻到在这里过夜不成?他就算是等到明日、后日、大后日,自己也不会再去理会。   可是,他心底始终有一丝犹豫。就是因着这一点点心软,他现在才会站在房外。万一他还在…也罢,就算是为了让自己睡个踏实觉,去看一眼白天他坐过的地方,图个安心。   公孙策咬咬牙,终是伸手取下院前灯火,一步步往外走去。   竹林就在小院门前——公孙策当初选了这里住下,也确是想和这千竿翠竹比邻而居。他提灯走出几步,便左右照照。只是四下寂寂,不闻人声。   果然…是走了。   公孙策定下了心思,却也无端觉得苦涩。只是,算了,只要他以后不再来打搅自己的生活就好。像这样凭空地生出来,若多几次,他想想就觉得简直忍无可忍。   不过,他既然知道了自己的态度,应该也不会有下次了。公孙策这么安慰着自己,一边压下那一点点失落。   “呼…呼!”   一个不大的喷鼻声和着马匹抖动鬃毛的轻响,在这寂静的夜里,听起来格外清晰。   ……马匹?难道?!   公孙策忙举高了灯火,眯起眼仔细搜寻,终于看见不远处一个隐约晃动的庞大黑影。他犹豫一下,还是觉得不妥,便抬步上前去看个究竟。   等那匹格外健硕的黑马出现在灯光下,虽约略猜到,公孙策还是忍不住一惊。他还在踌躇会否认错,越影却显然有着比人类更好的嗅觉和记性。它亲热地把头凑过来,在公孙策衣襟上嗅嗅闻闻。   公孙策以手轻轻顺了顺它的鬃毛,一边用灯四下照着。越影既还在,庞统必定就在附近。他照了一阵,却仍不见人影。罢了,他在就在吧,自己也管不了许多闲事。公孙策脸色一沉,便收回手转身打算回房,却被越影一口咬住了袍袖。   “呼,呼。”   越影打着喷鼻,一面半强迫地将他向后拽去。   “越影,你做什么?松开,松开啊。”公孙策轻轻拍打着马身,嘴里不住埋怨着。奈何他再是拍打,越影也将他的衣袖牢牢咬住,半点不松,马头也偏转过来望着他,竟好似在恳求。   莫非庞统有事?!   公孙策心头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顿时放下了手,主动地跟着它走。越影只向前又走了几步,还不等他多想,它便停下来,松开了方才紧咬的衣角。   公孙策一得了示意,马上举高灯火仔细搜寻,便在一丛密竹之下,看到了半倚其下、双目紧闭的庞统,显然已经失去意识。   一见他面色苍白防范全无,公孙策急忙蹲到他跟前,去拉他的手腕来探脉搏,却在堪堪触及时被那只手蓦地反过来抓住。   太好了,那手掌的温度虽然高得吓人,手上也远不及平常力道,却总算还有些意识。见他还有朦胧的自卫举动,公孙策顾不上让他松手,只声声叫着他的名字:“庞统,庞统,醒醒!现在还能走么?我得把你带进屋去。”   被人这样急切地呼唤着,庞统终于半睁开眼,模模糊糊看见身边一团黑乎乎的人影,声音却是无比熟悉。他低低地“嗯”了一声,身边的人便松了口气,把手从他掌中挣开,然后又绕上他的肩膀,“走吧。”   公孙策半拖半架着庞统,越影便乖乖跟着一并进了小院。好容易将他平放到床上,庞统已经又昏睡过去。公孙策再一次试着去摸他的脉搏,这次却没有受到任何反抗。他思索一下,拉过薄被为他盖好,便转身出了卧房。   庞统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白花花的太阳隔着薄薄的窗纸透进来,又是一个明朗的艳阳天。   他睁眼便对上头顶木质的房梁,稍愣一下,回想起自己昨夜好像是打算在竹林里稍事休息,然后…?   “你醒了。”   蓝色的薄帘被人挑起,伴着那曾无比熟悉的声音,甚至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令他觉得宁静。庞统抬头,看着公孙策端着一碗汤药,远远便闻见一股酸涩的苦味。   见他递了药碗过来,庞统自然而然地伸手去接。等药入口之后他微微皱眉,又是这种味道,才忽然反应过来,眼前的情景多么熟悉,却已时隔经年。   “今天不教课么?”他很是留恋这种气氛,便转个话题,不欲它被轻易打破。   公孙策白他一眼:“是谁这么不顶用,大半夜地昏倒在我家门前,还得我来照顾!”若他不称今日有事早早打发了一班学生,保不准哪个富家子认出了庞统。偏他此刻孤身一人,又是病着,可别生出什么事端才好——虽然他是罪该万死的乱臣贼子,眼下却也只有他在,才能守得天下太平。   久违的白眼和熟悉的语气,让庞统没来由的一阵欣喜。他不自觉伸出手去,腾地握住了公孙策的手:“策,我……”   “你,你什么你——堂堂一个王爷,那些下人到底是短了你吃的还是穿的,身体竟然耗成这个样子。你…”公孙策没好气地打断了他。自他发觉庞统的脉象紊乱不和,心头一股火气就直往上冒,冲得他不吐不快,便在此刻一股脑发作了出来。   这次昏倒乃是他长期积劳所致,又被这两日的奔波一引,立时现了出来。他知庞统一日未食,也确实在夜半吹了凉风。只是这点程度,对以往的他而言当是不痛不痒,无关大碍,现在却…他怎么会不知道,自前年以来,庞统一直领兵在外,不知是否又添新伤。好容易得胜回京,恐怕也是未及休息调养,镇日忙于政务了吧。加之数月前庞籍去世,他又难免伤心,国事上也更加无人照应……   庞统闻言苦笑。他也知自己眼下的状况。自柳妍走后他便招太医看过,当时就说是积劳已久恐伤根本,劝他多休息宽心。只是朝中之事,可容得了他一日安稳么?   公孙策说着说着,忽然发现自己的手竟一直被他握着。方才气急了只顾着埋怨,居然会没有察觉。他顿时被火烫着一般飞快地把手向外抽,连带着那些已经说出口的抱怨,回想起来都有几分暧昧。只是庞统仿佛预料到他会作此反应,手上及时加重了力道,看着公孙策挣扎几下仍不死心,才无奈地放开了手。   他凝视着公孙策的眼睛,目光里全是温柔:“我知你担心,不过眼下我须得走了。”   公孙策一听他这么说,刚竖起眉毛意欲发作,便又因下一句话冷淡了脸色。   “王爷自便。”说着,他转身欲走,却听身后的人急急地道:“策,不是…我私下离京,已近三日。再不回去,恐朝中袁旭他们应付不来。”   公孙策压着心头莫名的怨气,只丢下一句:“王爷的事,自不用向草民交待。”   “策,”庞统却轻轻唤着,然后小心试探,“你心里,还有我的…是不是?”   公孙策听了更怒,登时回转过身,对着他冷笑连连:“王爷莫非是烧糊涂了不成?说什么诨话!”   “我看了那些诗…”   公孙策面上一滞,仍是冷冷开口:“不过是草民闲极无聊的游戏之作,是否让王爷误会了什么?”   “策…”   不管庞统再欲开口,公孙策已经逼近榻前,居高临下地盯住他的眼,一字一句说着:“草民三年前便已娶妻。犬子瑾儿,已经两岁。”   什…什么?!   庞统顿觉呼吸一窒,一股郁气涌了上来。他咬着牙:“可是这里,只有你一人…”   “恰逢内子省亲,带着瑾儿探访娘家去了。”公孙策说得字字清晰,看向他的眼里,全是庞统陌生的情绪。   “好,”庞统吸一口气,掀开薄被站起,“如此,本王不便打搅,告辞。” 作者有话要说:     ☆、过水   庞统强支着尚有些晕眩乏力的身体,压着胸口的那股郁气,马不停蹄地驰往汴京。私下离京将近三日,他唯恐京中有变,袁旭庞敏等人应付不来。   表面看来,新帝登基已近五载,内修政事外除强敌,早是一副万民安泰政通人和的模样。可只有他及那些身处权力漩涡中心的人们才清楚地知道,新朝直至年初的那场动荡过后,才算真正大致安定下来。这数年间,他和他的兄弟们步步行来,朝堂沙场,多少死生一线险恶艰辛。而为了眼下这个太平强盛的大宋,又流下过多少鲜血:他的弟兄们的,他的敌人们的——怕是放干整座汴梁城中之水来盛,怕也是装不下的吧。   于是此刻庞统顾不得许多,无论是他虚乏的身体,或是心头那种麻木空无,只不断促马前行,一门心思赶回汴梁。   刚转入京郊的官道,便有一抹黑影自他马侧一掠而下,轻巧地停在他前侧的路边。   “属下参见王爷。”   那是一个篮裳窄袖的男子,四十岁上下,一张平淡无奇的脸上表情全无,平淡地低身为礼。   “雷远。”庞统立刻叫出对方的名字,随即一拉缰绳。越影长嘶一声人立而起,然后稳稳停在当场。   “王爷稍候,威远上将军(庞敏封号)即刻前来接应。”雷远说完,便抬手向空中放了个烟花讯——白天看来不甚明显,但对于附近苦苦搜索的庞统亲兵而言,已经足够。   庞统深知雷远为人沉默心思细密,他定不会让自己独自前行,便下马寻了处地方坐下,微闭上眼休息一阵。雷远安静地隐在一边,等待前来接应的人马。   不出半刻,远处传来一阵纷杂的马蹄声,短促有力,声声急催——当是辽地骏马,风行雷驰,蹄不生尘。当初庞统伐夏,耶律宗真为表忠心,送上北地良驹千匹,全被他用做战马分送部下。   便是阿敏来了。   庞统睁开眼,默默等着远处疾驰而来的数个人影来到近前。   “庞敏来迟,还请王爷治罪!”未等马匹停稳,庞敏等三人便一冲而下半跪于地,微乱的气息下难掩乍见庞统的激动。   庞统忙伸手挽他起来,叹息着:“阿敏,你这倒是在说我不是…本来便是我不好…”   “王爷。”庞敏也不再纠缠,抬起头来刚要说些别的什么,便见他脸色苍白面带疲态,忙问:“莫非王爷身体不适?”他想一想,马上招手命人各自上马,准备回京。   “王爷勿忧,朝中一切安好。只是袁大人他们数日不见王爷难免担忧,末将等人这才暗中搜寻。”庞敏知他心思,便在牵过越影之际对着庞统低低耳语。   庞统点点头。既然他说一切安好,便自是无碍。只是自己此番确实任性妄为,累得一班兄弟担惊受怕。尽管庞敏不说,他又如何不知此事重大,他们又无论如何不能声张,便连羽林军都用不得,只能由这些早已封官拜将的过命兄弟独自暗暗搜寻,这几日来想是伤透了脑筋。   不过,也不会有下次了。庞统一边领着众人飞驰,一边暗自苦笑——怎么还可能有下次呢?   时近黄昏,庞统等人终于安稳入了王府。庞敏一边嘱咐管家急招御医,一面向庞统禀报着京中情况。   “方才末将已差人前往袁大人等处送信,王爷只管安心休息。”御医走后,众人也皆尽散去。眼看着庞统遵照医嘱用过清淡粥饭喝下汤药,庞敏站在庞统跟前,犹豫一下,还是没有开口询问。   庞统知他心思,却也不愿多说,只淡淡一笑:“这次是我不好,让众弟兄受累了!以后——再没有以后了。”   “……是。”庞敏看着他的神色,隐约猜到什么,却只能诺诺应了。   翌日早朝果如庞敏所言,风平浪静一切如常。只是中州王庞统称病两日未朝,今次出现自有一班大臣在下朝后围着他嘘长问短,一团和气。   这虽不过都是些见风使舵之人,庞统在不胜其扰之下心中却也颇觉欣慰:看来朝中终于可称安定了。这些年的辛苦总算值得。   等他自群臣当中脱身,一声冷哼便堪堪传进耳中。庞统偏头一看,果然是袁旭等在一旁,面上全是不耐。他知此番定躲不过,便痛快迎上去和他并肩向外走着,准备好去听他下面的埋怨。   袁旭和庞统同年,但说起来大他数月,偶尔会以兄长自居。待他们在王府花厅坐定,袁旭也不多啰嗦,开口便问:“这是出了什么事情,你要急着出京,连个招呼都不打?”自昨晚得知庞统回府,他本打算即刻过来看看,却转念一想这厮此番着实过分,半点不给他这兄弟颜面,便叫下人带话给前来的信使,只说他知道了。   袁旭今日本也不欲理他,早上却见庞统脸色之差,竟像真的病了,这才又软了心,打算问个究竟。   庞统闻言只是苦笑,自顾自地为他斟上酒,并不回答。   “你还喝?!”袁旭一把抢过酒壶,高声叫道:“来人啊,给你家王爷备茶。”   庞统也不管他,只收回手,把玩着手中酒杯。   袁旭吩咐完毕,细细打量他神色,忽记起上次见他时自己所言,惊道:“难道…难道你跑去了洛阳不成?!”   此话一出,就见庞统沉了脸色。   还是真的?!袁旭心中惊疑不定,试探地问:“那是…见着了?——他不肯回来?”   庞统吸一口气,知道他今日是不问个清楚不会罢休了。反正当年之事他也清楚,自家兄弟他也不欲瞒,便索性开口:“从今往后,我和他,再无瓜葛。”   真的?袁旭斜眼看着他,明摆了不信。虽然自公孙策走后,庞统从未再说过此事,却放着榻侧空空数年,直到遇到柳妍…   呃,那柳妍也是个不能提的。袁旭暗叹口气。恰巧侍女入厅奉茶,他便等着,直到又只余他们二人,方才开口:“此话当真?”   “当真。”庞统把茶当酒,闷闷地喝了一口。   “你真能放下,不再记挂?”   这次庞统连答都懒,干脆扔下茶盏看着袁旭:“你到底要怎样?”   “我要怎样?”袁旭冷笑一声,“是你要怎样!这么多年过去,你要能忘早就忘了,还犯得着酒醉之后拉住我不放,叫着人家的名字?”   竟…有此事?!庞统震惊之下,忙去细细回忆,却是印象全无。   袁旭还在那边讥诮:“不用想了,中州王爷!四年间一共有过两次,都是我穿着青衣,而你,”他斜一眼庞统,“喝到烂醉如泥。”   看着他被人看穿心事般地沉默,袁旭软下口气:“若当我是兄第,听我这做兄长的一劝。一个男人,究竟是哪里好,让你如此魂牵梦绕念念不忘?”   庞统不言,只阴沉地把茶一饮而尽,然后又击掌叫道:“上酒!”   看着他的样子,分明是被伤透了心。再想想柳妍,难道他这兄弟注定和人无缘?再这样下去,难保不会孤独终老。他再叹口气,终于又问:“他怎么了?”   “你放心吧,我不会再去找他了。他已娶妻生子,一家和乐。”   “如此…便好。”   只是慢慢地,袁旭却觉得不好起来。自那次回来,庞统开始流连花街柳巷。三个月后,袁旭竟然听说他重金买回个西域胡姬,宠爱至极,还打算立为侧妃。   “你简直是胡闹!”袁旭气冲冲地把莺莺燕燕从庞统身边腿上轰走,恨不能指着他的鼻子骂。这算什么?!以他的身份三妻四妾自是可以,但就不能找些个门当户对的,好好过他的日子?他如今这般荒唐,简直一副色迷熏心的纨绔子弟模样。   其实袁旭心中清楚,军政大事上庞统还是依旧那样运筹帷幄杀伐决断,没有任何疏漏和改变。礼部尚书的缺他启用了去年新晋的年轻状元,名唤韩琦,倒把大小事务处理得停停当当。   只是朝堂之下,他却不似以往作风,甚至称得上是纸醉金迷穷奢极欲。袁旭看着他越来越不留心自己的身体,时有纵酒笙歌通宵达旦之举,现在居然又闹出个要立风尘女子为妃的荒唐事。庞太后一接到奏表便气得拂袖而去,为此几乎和兄长闹翻。袁旭眼见着再这样下去保不准天下大乱,终于忍不住杀上门来。   庞统抬眼看一眼他,自顾自斟上一杯酒递到他唇边,“西域的一壶春,尝尝?”   袁旭抬手打翻了酒杯,气得呼呼直喘。庞统也不理他,只再寻一个杯子,径自一口口饮着。   半刻过后,袁旭终于平下心绪,问着:“你这是何必?”   “何必?”庞统微微一笑,慢慢吟道:“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如此,不好?”   袁旭一时不知如何去说。也是,是哭是笑,且醉且歌,怎样不都是一天?他全不似自己想象中借酒浇愁的模样,不过是真的死心,退而去求些世俗的快乐。   只是他不忍看着他的兄弟空虚零落,就此一生。袁旭暗暗叹了口气。他自当年第一次知道庞统和公孙策在一起时,便没有反对过此事。因为他看得出,庞统是真想和他相守一生。即使他们同为男子,自己作为兄弟,也没有祝福之外的念头。因为,他也曾那样真心真意地爱上过一个人。   他昔时年少,还是刑部尚书幼子,骑高头骏马郊外踏青,谁料想竟会遇见那样一个钟灵毓秀的农家女子。然后, 便是父亲的怒骂杖责……再后来,自己终究娶了另一个官家女子,他如今的妻……现在这样平淡如水的生活也不是不好,可若能选,他宁可抛开一切,为她梳妆画眉,岁岁朝朝。   那时他在庞统面前再次提及公孙策,一方面感叹人才难得,不欲明珠蒙尘;同时也是知道些事,多少欲全庞统相思之意。却不想他竟失魂落魄回来,浑不若自己料想的样子。既然无缘,不如不再挂念。袁旭便试着劝他放开,希望庞统就此释怀。   谁知自己当时一念,竟有今日?!罢了,其实谁又真能知道,对谁而言,到底什么是好?不过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袁旭便忽然白他一眼:“你还知道吟诗?一介武夫,也懂诗词歌赋的风雅?!”不待庞统开口,他已慢慢吟了起来:   “庚辰年元夜,茅舍萧居,梦回旧梁都。念流年罔罔,闲赋此篇,聊以遣怀。”   却是一阕《少年游》。   “红檐青道玉波桥,车马共喧嚣。兰灯流灿、丝竹声乱。把酒尽时欢。   乍疏还故相思处,却泪语皆无。更漏声惊、寒寝梦苦。一枕客身独。”   庞统初闻“庚辰年元夜”,便知乃时下新词,怕又是哪个文人于今年年初所作。他本欲调笑莫非是袁旭闲来游戏,却慢慢听出别样含意,脸色渐渐暗沉下来。   一曲吟罢,庞统半晌无语。袁旭也不催他,只在旁自斟自饮,叹一句:好酒。   “你到底何意?”庞统终于低低开口,“我…不信。”   “你信也罢,不信也罢,”袁旭站起来看着他说,“与我何干?”他点着庞统胸口,“全在你心。”言罢,举手告辞。   庞统坐在椅上,心中一片沉重苦涩。他终是摇了摇头,吸一口气,提声击掌招来庞福:“有些事,本王要你去查。” 作者有话要说:     ☆、决断   “王爷,上次您交待老奴查的事情,已经有消息了。”庞福站在庞统面前,恭敬地说着。   “恩…怎——”庞统刚一开口,只觉喉咙有些发紧,便顿住深吸口气,才又抬眼:“怎样?”   “回王爷,公孙公子他确已娶妻…”庞福说到这里,忙先去看主子脸色,神色中满是担忧。   “恩,”庞统淡淡点一下头,却觉得自己像是忽然之间一脚踏空,尚未来及惊慌害怕,就已重重摔到了地上。那一瞬间,他甚至连疼都感觉不到,只有一种空乏的麻木。“接着说。”   感觉庞统的声音还算平静,老管家这才续道:“也生有一子,名唤公孙瑾,已经两岁有余。只是老奴派去的人未在洛阳住处见到他们,便在打听过后又去了趟庐州,才知道…”   “恩?”   感觉庞统语气中的不耐,老管家这才反应过来他心中并非自己所想那般无谓,只是念着自己身份,总算不曾开口责骂。庞福暗叹口气,终于一古脑说了出来:“才知道公孙策的夫人因为体弱加之难产,生下孩子就去了。目前公孙瑾也没跟在公孙公子身边,而被养在了庐州知府处。”他微低着头,颇不情愿地说出所知的全部事实。   对那个眉目清华的公子,庞福原本也不是不喜爱的。就像他心中悄悄所想,只要庞统开心,就算是要他去摘天上的月亮,自己也是愿的。只是当年庞统对他那样地好,恨不能挖出心去,他却说走就走,全不顾念主子心中为难苦处。庞统甚至还为了他,那么久也不曾眷顾过别的女子。主子前阵忽然不知去了哪里,竟两三天后才病着回来,然后就开始纵情欢乐——他要是真的宽心,自己也就不多想了。只是他那种过法,不由得自己不担心他的身体。这次还让自己去打探公孙策的消息。   说来说去,还是和那个公孙公子脱不了干系!   唉,老人惆怅地想着,怎么好容易柳夫人有了孩子,庞统也那样宠她,却又忽然闹翻了呢?连带着那个尚未出世的庞家骨血,也要这么流落在外。百年之后,他可有什么脸去见老爷啊!难道,又是公孙策的错?他摇着头,着实哀叹于主子的死脑筋。但他此刻说明情况,看到他眼中猛然爆发出的神采,又对自己说,算了,只要他高兴,怎么样都好吧。若那公孙策能乖乖回来待在庞统身边,他就也不再计较。这么想着,庞福微微躬了身,轻轻退出门去。   庞统乍听到公孙策鳏居的消息,竟忽觉胸口一阵鼓噪——咚咚、咚咚!   ——那是方才好似瞬间静止了的心脏,重又跳动起来的声音。   这么说,他现在,还是一个人?庞统知道应该尽快止住这种毫不光彩的庆幸,简直仿佛乐见人家悲事一般。可是之前在袁旭来后冒出的那一点点希望,已经因此完全活了过来。   当初听到了那首词后,庞统虽反复说着不会再信。可那在公孙策的陋室短短一时半刻的经历,却在他细细回想之后隐约告诉自己——他应当漏看了什么。   简洁的蓝色布幔间隔出的厅堂陈设朴素,虽然处处洁净,却尽是往日自己熟悉的气息;不甚宽大的木床仅有一袭薄被,后来被盖在了自己身上;垂着淡青帘帐的床外,便是一张普通大小的桌案,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却单单少了女子的那些脂粉装扮。   原来…   果然,公孙策啊公孙策,你虽不曾说谎,却也瞒得我好苦。庞统心中恨恨,只是已变成一种无可奈何的埋怨。再想起他半夜起身去寻自己,然后忙了几乎整晚,连带着次日的课都推了。还有那些脱口而出的抱怨,眼睛里面真实的怒气,全是记忆中历久弥新的熟悉。   ——他果然还在念着自己。   庞统不自觉微笑。既然如此,我是否,还有机会再次和你在一起?   但在那之前,他有必要对自己的、庞家的,甚至天下的命运,再重新做一次选择。   将今日的最后一份奏折批罢,已近丑时。不再去管桌案上的文牒积山,庞统将它随意一抛,起身走到窗前微闭上眼,吸一口栀子的香气。   得知真相已颇有一阵,庞统此次却不急着要去见他——现在去了,又和上次、和四年前有何分别?他清楚公孙策心结所在,也曾经清楚自己的选择。只是人,或许都会变——无论拥有多少,也只会变得更加贪婪——对着那些手中没有的东西。   他曾经所为,半是被迫半是雄心。虽自离家参军那一日起,他便心怀壮志,直愿有朝一日扫平天下尽去虎狼,许黎民百姓一世太平。可那时候,他也未曾想过要弑君夺权、更进一步——直到发现无论自己怎样胜战连连,赵祯仍是纳币求和委曲得全;直到看见在他的大军撤退之后,北辽西夏是如何卷土重来掳掠奸杀;直到察觉比起外敌,自己这个保家卫国的大宋将军,反倒更是皇家心事。私心来说,他越来越不能容忍自己去跪这样一个君主;大事而言,他若退后一步,自己和庞家自不待言,届时他赵祯再哪来一人为他守疆护土,百姓何辜!此情此景,他可能后退半步?!也罢,如此心胸狭窄决断全无的皇帝,要他作甚?若我庞统能护得大宋黎民,何忍偏居一隅,徒看尸横遍野骨肉凋零?纵使未逮,大不了赌上这上下百口,也算我庞氏对得起天下!   为此,他杀旧主清朝野诀所爱,以他一门和手下所有弟兄性命,和赵祯赌了这事关社稷天下的一局。愿赌服输,无论是他,或是赵祯,想来都不应有恨。   如今,他已挥戈定西威镇岭南,东邦来朝北境称臣。昔时多庸碌之人的朝堂之上,亦是颓态尽扫气象更新,文韬武略济济一堂。眼见百姓慢慢开始安居乐业,大宋勃勃生机一片,一种空茫却模糊地在庞统心中隐现:如今这样,是否一切已经足够?   但是,哪有那么简单!庞统张开了眼,盯着远处随风摇曳的花木轮廓出神:幼帝登基已有五载,年纪渐长。他和庞家,必须要有所决断——不然,当年仁宗之事,又将重演!只这一回,自己在下注之前,须得先想明白,他要赌的,究竟是哪一边?   和当年赵祯步步紧逼、外敌环伺虎视眈眈不同,这次若反,便全然是为那殿上金椅。此番拿来倒是不难。庞统沉吟着:新帝势弱,自己集军政大权于手,摄政平乱,这些年来在民间声望高涨;便是朝中那些皇族旧臣,几次清肃之下也早不成什么气候。他只待登高一呼,便可黄袍加身。   只是,庞统微微迟疑着,他要头上玉冕,所来何用?他御外敌平内乱,毕生抱负已展;兼已富贵荣华盛极一时,呼风唤雨权倾天下,就连幼帝也在自己指掌之间。那个位置坐与不坐,可还有实质的差别?   自然也是有的。庞统仔细回想这些年,便是微微一叹:知交渐远相爱别离。每每独处空室,方知帝王称孤道寡,原是真心。若真走到那一步,他怕自己终有一天,便是袁旭、庞敏,也再信不得。只能日日端坐高台,透过一张张低垂的脸,去猜下立之人究竟抱着何种心思。   当然,也决非仅此而已。他若登基,自可再去开疆拓土,天下一统。先收辽夏,再征南疆,直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可那并非百姓之福。庞统苦笑着摇头。出身行伍,十数年征战,无人再能比他更知征夫思妇之怨,白发送子之悲。他曾多少次见到过死不瞑目的年少的眼,多少次默默看着焚烧尸骨的焰火被一一点燃。一旦战起,无论胜败,流的都是他大宋子民的血。只为成就一人功绩,血书青史,如此英名,他又要来何用?   庞统抬头看着天边钩月,恍然忆起塞上风光,广漠长烟,澄澄一色。他近来常会念起过去那段戍边的日子:虽时遭辽人来犯,却有他和那班兄弟,齐心协力,守疆卫土。每有空闲,还能随心纵马,醉酒狂歌——那是名为自由之物,所有帝王家一生求而不得的水月镜花。自己眼下或许还可偶尔放纵,一旦入了那三尺金笼,除非要做纣、桀之流,便是要以己心为殉,处处皆为天下。   所谓帝王富有四海,其实,也是唯有天下……   此间种种,千丝万缕,他须得尽快考虑清楚——晚了,怕是两者皆空。   然而,此番兹事体大,他还需要些时间,去好好想个明白。   治平五年夏,平静的汴河无端起浪,怕是又要有风雨欲来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出山   又是夜了。   公孙策如每天所做的那样,举起手中火折,点亮院门口那盏油灯。渐渐带上微凉的夜风拂过他的衣袖,添一丝缠绵的流连。门外竹影重重,风穿叶过,便是绵绵不歇的飒飒清音,更衬四下人声杳杳,唯虫鸣一片。   他是满意现在这样的生活的。春醉桃花秋赏月,朝看初阳暮观雪,教教书,写写诗,日复一日,远离一切纷扰恩怨,岂不是好?   只不过,他在心头微微叹了口气。   还是…不能忘。   不能忘昔时年少,那种指点江山的壮志,那种登阁赋诗的豪情。犹记曾和先帝花园对弈,共图振奋朝纲;犹记曾和包拯展昭指掌相叠,发誓同济天下。现如今,行只影吊,徒叹去国怀乡,旧梦成空。这样的他,除了远走天涯,还有何面目去见江东父老?   不过幸好,如今盛世太平。若能一直这样太平下去,便是要他公孙策深居山野埋葬毕生所学,他也…认命。   庞统远远在山坡前停下,栓好马后慢慢向着朝茅舍而去。他边走边想着要如何去和他说,正巧看到在院门处,公孙策着一件半旧长衫,手执火折点亮那盏小小的风灯。火焰起后,他并未立刻熄灭火折,而像是愣住似地,呆呆地盯着火光出神。   “唔!”随着声急促的低喘,一点微光应声自他手中掉落,然后倏地熄灭,隐没在杂草之间。   庞统一步步自暗处走来,借着那盏风灯的光亮,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策,你既时时记挂社稷天下,恐见皇都草木皆疏。如今在此,寒枕孤梦,明珠暗投,我庞统……终究对你不起!   他的眸子一黯,却更加定住了心——既是欠你,我便也要亲自来还。   公孙策此刻正低着头,借着风灯昏暗的光查看自己的手,冷不防身边响起一个声音:“可有大碍?”   乍听到声响,他本能地吓了一跳,慌忙抬头去看来人,却在认出他的瞬间冷淡了神色。   “怎么是你?”   “本王今日只是想来看看故人,公孙公子又何必拒人千里之外?”   见自己的话被他不软不硬地拨了回来,公孙策便在心中微微提起了警惕:他忽然再次出现,言谈态度竟与前次觉来不同——抛开了旧情人温柔缠绵的外衣,却是那种初见之时,他曾经熟悉的权臣手段。只是他想不透,自己如今,还有什么值得他一个权倾天下的王去惦记。   庞统在此刻出现,算算时间,当是下朝之后毫不耽搁径直而来。他想要的,又是什么?   “王爷贵人多忘事”,既在心中有所计较,公孙策更不欲同他纠缠,冷笑一声,“数月之前,王爷不是已经见过?”说罢转身就往内走,态度仍是不徐不疾,脚下却分明快了起来。   庞统已有过太多次被他拒之门外的经历,此刻一见公孙策反应,便知他打算故伎重演,几步飞快凑上去,先公孙策一步等在了他的卧房门边。   “你…!”原本公孙策又见他出现,心中便是一种莫名的烦躁火气,只盼眼前这人立刻消失,最好永不重现自己面前。可偏偏庞统摆出一副纠缠到底的沉稳态度,逼得自己先沉不住气。   “本王怎样?——难道公孙公子近来身体微恙?看来脸色有些不好。”庞统懒懒倚在门边,唇边带一抹戏谑的笑,只目光湛亮有神,紧紧盯住公孙策,仿佛连带着要把他的心看透了才罢休。   “庞统!你究竟想要怎样?!”公孙策觉得方才心头就一直在烧的火苗被他以油一浇,瞬间焰气高涨,呼呼地直烧起有三丈高,终于再忍不住。他喊出一句,却又忽觉有一丝委屈,微别过脸去,“你究竟要怎样…才肯放过我?”   后一句低不可闻,却还是不曾被庞统漏去。他闻言心中一动:这些年过去,他的策终究是有些变了——若是从前惹着了他,他定会勃然大怒,那种火气恨不得同自己烧上三天;而现在,他竟渐渐开始懂得,避人锋芒,压抑怒气——他的策,终究是不再那么任性了。   庞统认识到这个事实,却是一片感慨酸楚:既欣慰于他的日渐成熟,却也心疼他曾受过的苦。和他年少离家之后仕途畅顺、踌躇满志之时不同,这些年来他无权无势,足可想见这种平民一般的生活,对曾那样清高骄傲的公孙公子而言,有过怎样痛苦艰辛的磨合。然而,他的策是一颗明珠。几经磨砺之后,慢慢隐去面上旧有的些微棱角,却将坚毅钢骨深蕴于心,倍加温婉谦良,熠熠生华。   庞统紧紧盯着他,心中千回百转,无比复杂。他还记得那年公孙策走前受过的伤,如果可以,他很想伸出手去,安抚他的怨怒委屈,少让他伤到身体,多给他宽忧解怀。可庞统只是暗沉了眼,正了颜色:“公子问得好。”然后对着紧闭的房门斜睨一眼,“就让客人站在门外说话,公孙公子果然深谙待客之道。”   公孙策却没有回话,只静静伸手一推,原本虚掩的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他当先进去,连头都懒得回,径自挑了惯常的位置坐下:“王爷到底想说什么?”   方才发泄过后,他已经重新冷静下来。对方既摆出不达目的不休的架势,自己便是躲得了此时,也躲不了一世,倒不如好好看看,他此番又耍什么把戏。   自然地在他对面坐下,看着公孙策已然清明的眼,庞统赞叹一句,果然还是那个机敏心细的才子。方才打乱他的心绪,其实存的是浑水摸鱼之意。可既然对手已有防备,再行拖延反是下策,便单刀直入,开口问着:“公孙公子,如果本王说赵家天下危矣,非你出山莫能相救,公子待要如何?”   什、什么?!公孙策乍闻这样一句,原本兵来将挡的自信瞬间僵住。他,在说什么?社稷危矣?要他出山?   公孙策不由有一瞬忡楞。但经历风浪所凝成的理智迅速将他拉了回来,于是他在回神之后一边猜测着庞统的真实目的,一边状似漫不经心地伸手去倒一杯茶:“哦?”   庞统却按住了他的手:“公孙公子莫要以为本王说笑。”他在“本王”二字上稍稍加重,提醒着公孙策,他是何人。   公孙策抽回手,抬起头在灯下微微一笑:“王爷如今乃我朝第一人,一言九鼎,谁敢不信?”   “如此最好。”庞统也回之一笑,径自倒满了茶杯慢慢喝着,“本王知公子一向心怀天下,就连偏居一隅还不忘写壮志难酬之词。本王现在给你一个机会,重回朝堂,辅佐朝纲——怎样?”   公孙策吸一口气:“我…不信!”他抬眼看向庞统,“你又何曾如此好心?”   庞统放下茶盏,那种戏谑重回眼中:“小皇帝年已七岁,朝堂上那班老家伙们镇日吵着要为他延请帝师,教习治国之策、文武之道。本王便想到了你。”   “哼,”公孙策冷笑一声,“新朝人才济济,我公孙策一介布衣,何德何能堪当帝师?”   “本王说你能,你就能!”毫不理会对方眼中明显的讥讽,庞统话峰一转,“其实这小皇帝,迟早也还是要废的。他学得好与不好,并没有多少相干。”   “庞统你——!”   “——公子是不是要说,竟出此大逆不道之言?”庞统随意打断了他,眼光却在瞬间凌厉,“本王以为公子早就清楚,这天下,根本没有本王不敢之事!今次前来,不过是来问上一句:你去,或是不去?”   “我…”公孙策想当机立断地说出那句“不去”,却终是犹豫了下,转而问道,“为何是我?”   庞统冷然一笑:“公子切莫误会。这帝师嘛,有无才学都当得,是什么人亦不重要——只是,本王要他听话,你懂吗?”说到最后,公孙策感觉他的目光森冷幽暗,看得自己身上一阵冰凉。他咬了牙:“你就不怕——”   “怕?!公孙策啊公孙策,你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庞统抚案长笑,久久未歇,“本王当初能摆布你于指掌,今日的你又有何惧?!——本王最后问你一句:去,还是不去?”   公孙策桌下的手指蓦地收紧,互相纠缠着在掌心留下深深的甲痕。他低着头思忖良久,过了片刻猛然抬头,清隽的容颜上平静一片。   “我…去!”他说着。 作者有话要说:     ☆、返京   “昨领圣谕,以不肖之身,再蒙皇眷,忝任帝师。今朝入京,特致书于父亲大人膝下以告。   犹记少时雪夜伴读,屡诫以兼济天下,心怀苍生。佞子忤逆,不听教化。稍长离家,以图功名,徒为官五载,未有建树。不思尽瘁以报社稷,反行不端,上有负先帝不弃之恩,下未能尽孝尊前,实令门楣无光,愧对先贤,不忠不孝之至也。然,悔之已晚!   幸上垂怜,今得重返。儿虽不才,忝读诗书二十余载,亦知国之有难,人臣当出万死以赴。儿今此去,或有未逮,然别无他念。唯恨未尝有一日奉茶几前,以报亲恩。幸得瑾儿承欢膝下,儿心稍宽。则父亲大人切勿以逆子为念,保重万千!   佞子策叩首”   展昭带着白玉堂推开房门的时候,正是圆滑柔韧的笔端在浅黄的纸上勾出最后一道横线之时。公孙策提高了笔,先默默再看一遍,这才抬头笑道:“展昭,你回来了?”   当看到熟悉的身影边上那个白衣之人,他初时不由一愣,然后便又一笑:“是白五侠吧——总听展昭说起。今日一见,果然一表人才!”   其实讲究的白玉堂一向是不喜这等偏僻简陋之处的,奈何对展昭口中的“公孙大哥”万般好奇,这才随他走此一遭。方才隔着打开的木窗,他便看见房内一位青衫公子低头写字,下笔虽然顿也不顿,却仍被他看出几分艰涩沉郁来。他偷眼瞄一下展昭,果见那边虽也看到,却如他所料一般无甚所觉。白玉堂暗暗发笑:这个呆子,还真是除了武功,迟钝得很。   待进了正厅,看着公孙策抬头一笑,饶是白玉堂一向自视甚高,却也在瞬间愣了愣神。那是个眉眼清华的书生,满身沉静,一派温雅。只是他挺直的脊背却似松枝梅骨,连同眼底暗蓄的光华凝成一种独特的刚气剑意,在他看来,许多武者尚且不如。   ——这,便是人称天下第一的才子,展昭的大哥——公孙策?   感觉展昭暗自拉他的衣角,白玉堂蓦然回神,不由自主对着公孙策微微一礼:“公孙先生。”   对方闻言一笑:“白五侠若是愿意,也随展昭叫我一声大哥吧。你且稍坐——展昭,倒茶。”他说着,取过案上略已风干的墨迹,重又仔仔细细读了一遍,然后叠好,小心装入旁边早已备好的木匣。   展昭正端了茶壶进来,看见他手中的信匣,便觉得鼻头一酸:“公孙大哥——你,当真要去?!”   公孙策取出茶杯摆好,随口应道:“去啊——为何不去?”   “可是…可是他难道不会再害你?!”展昭犹豫一下,还是怎么也忍不住,冲口而出。   公孙策转过身来,向着展昭抬手,便要习惯性地去摸他的头,却不经意间瞥见一旁的白玉堂,这才惊觉光阴似箭。原本那个总跟在包拯和自己身后的小光头,已经长成如此高大英挺的青年。这么一顿,那手便转而拍到了他的肩上:“还信不过你公孙大哥?放心!”   “那样的人,我怎么能放心!——我和你一起去!”这句话出口得太快,最初展昭也像没料到自己会这么说一样微微愣住,但又在转瞬之间变得坚定。他注视着公孙策的眼睛,重复一遍:“我陪你去!”   “…”白玉堂张了张口,却终究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看着展昭。   公孙策移开了视线,自顾自地倒满三个茶杯:“刚还说这许久没见,感觉果真是长成大人了——怎么我还没来及夸你,就又胡闹上了?”   “公孙大哥!我…”   “展昭,”公孙策却不等他说出什么,微微叹了口气,“我是去做官,又不是去打仗,你不用那么担心。更何况你想想,你公孙大哥如今,还有什么可让别人图的,恩?”   “可是我总是担心。还是和你一起…”   公孙策终于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不意外地发现眼前的青年已经比自己高了。“我知你担心,但那里是公孙大哥的地方,不是你的——你的,在江湖。天高地远,水阔山高,明白吗?”看着展昭犹带忧虑的脸,公孙策轻轻笑着:“都大侠了,还这么婆婆妈妈,让白五侠看了笑话。”他把那个木匣塞到展昭怀里:“这次叫你来,是想让你帮我把这个送到庐州。”   “…好。”   “公孙大人,您看要不要在此稍歇?”披甲的侍卫头领快马赶上前来,在公孙策身侧问着。他抬手一指,“前方十里,便是汴梁城门。”   公孙策摇摇头,反而加快了马速。   汴京…阔别四载,可一切如旧?   当他策马再一次慢慢穿过那熟悉的巍巍城楼,看着逐渐在眼前展开的繁华盛景,他不由喃喃地道:“——我,回来了。”   ——是的,我公孙策,终是回来了!带着犹自不熄的少时梦想,带着尚未流干的男儿热血,带着仍在胸膛奔涌的壮志豪情——我,回来了!   一步步穿过汴梁的长街,那是长久以来魂系梦牵的他的战场——过去曾是,现在仍是!每每回首,总一次次痛恨自己的软弱无能。他竟为了私情,弃先帝之愿、为官之责于不顾,那样卑怯地逃了。原本以为也就只能这样终生悔恨,却没想到他还会有这样的机会,来亲自偿还曾经欠下的债!   ——不、不!那不是债,那是他的罪!事关大宋的江山社稷,事关天下万万黎民,无论还要受多少委屈,无论还会有多少谗言诟病,无论还须同多少人针锋相对,我公孙策,就在这里等着!   而这一次,我不会再轻言放弃。   翌日辰时,公孙策一身深绛的正三品学士朝服,一步步随着百官,踏在通往紫宸殿的丹陛之上。在低头间忽觉前方似有两道目光直射而来,尖锐锋利有如实质,刺得他立即抬头,却是一切如常。   方才在紫宸殿的偏殿里,他又见到了那些既觉熟悉、又显陌生的面孔。袁旭、庞敏、楚默……看着他们或惊或喜或恨的目光,往日种种,重上心头,逼得他不能不想,不能遗忘。那些昔日便和庞统交好之人,曾几何时,也是同自己那样亲近。如今……   公孙策摇摇头,暗暗甩开那些无用的胡思乱想,只挑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静静站着,强迫自己定下神,不去关注殿中间端坐的身影。   策,果然还是穿着这身官服,最为好看。庞统唇边带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坐在椅上远远看着他,忽然觉得有些恍惚:仿佛那些曾有过的仇恨纷争,他和他决裂、反目、争斗、互伤,一切都是噩梦一场。醒来之后,他们还是这样,早晨一起上朝,然后一起回府,聊天、吃饭,依稀如昨。   那天是公孙策第一次见到新帝。不满八岁的帝王坐在三尺金殿之上,远远地看不清容颜,只是显得如此幼小而孤单。想起庞统的冷笑,公孙策暗暗咬紧了牙:策虽不才,但当年已经错过一回。而这一次,便是我粉身碎骨,也要保得社稷平安!   例行的论政过后,庞统径直出列,高声说道:“皇上,日前所封帝师、天下第一才子公孙策已至,皇上何不见上一见?”   朝堂上顿起一阵低低的议论之声。公孙策乃先皇旧臣,认得他的自不算少,曾记得当年旧事的亦不可谓不多。群臣早先见他出现紫宸殿偏殿候朝,便已议论纷纷,猜测着他所为何来。而这一次,便是耳目最为聪敏之人,也只摇了摇头,示意不知。现在庞统此话一出,若不是圣驾当前,恐怕早就吵翻了天。   帝师?!   他?   还不是靠那个….哈哈哈…   当年不就…   不过听说他诗词写的不错,现在有名得很。   山野村夫,懂什么风雅?怕莫是徒有虚名吧….   后面不知是谁在打着哈哈。公孙策听得一星半句,已猜个大概,便微闭起眼,不想去听。   正凝神间,听见殿上太监以尖细的嗓音喊出一个“宣”字,拖长的尾音震得他蓦然回神,赶忙出列拜倒:“臣、公孙策,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近前——”   当值太监再次喊出圣意。公孙策平静起身,向着殿前迈出几步,在一品文臣的左后站定,微微低垂了脸。   “抬头——”   小皇帝许是看不清楚,便特意一说。公孙策顺从地抬眼,借势去打量御座之上的幼帝。那是一个眉眼间透着灵气的孩子,虽脱不去孩童的顽皮,却依旧安静地坐在大他数倍的金椅上,脊背直挺。只是公孙策顺着他不经意的一低头,发现他的手指,在众人都不注意处悄悄玩着自己的衣角,揉皱,再抻展。   ——到底还是个孩子。公孙策忽然想起初见时还圆乎乎的展昭,便不由一笑。他刚懊恼于自己的失仪,却见小皇帝似乎对他眨一眨眼,然后又马上面无表情坐好,点头让自己退下。   公孙策在后退之时,一边低着头走一边在想:新帝竟是独自临朝。他本以为,定会见到庞妃垂帘听政。   “皇上!敢问册封帝师的旨意是何时所下?又是何人举荐?——公孙策虽曾为先帝旧臣,但他四年之前私自离任,并未得到先帝准许。再用此人,臣怕…”   公孙策刚走到原本所站之处,前方便有一人高声上奏。他本能地抬眼去看,却是旧识。   那对着新帝表达不满的不是别人,正是庞统的八拜之交——中书侍郎袁旭。 作者有话要说:     ☆、故人   “——哈哈哈,袁大人!”袁旭还要再说什么,却被一个声音豁然打断。“你有所不知啊。公孙策向为先皇近臣,备受倚重,当年怎么可能枉顾律法,做出不告而别之事?——自是先帝允了的——你说是吗,袁大人?”   早先见到公孙策重现朝堂,众臣便在暗自议论纷纷,猜测着来龙去脉。当年关于他和中州王爷庞统的那些流言,自是该知道的,全都心中有数。而四年多前那个风云忽变的夜晚发生过的旧事,却连同曾被染红了的汴梁河水一起流走,慢慢变淡,不留微痕。被卷入其中的人们大多早成一抔黄土,侥幸留下来的那些,自然知道什么该说,什么又不该。   于是旁人再也无从知晓,那夜这个被人暗指奴颜媚骨的幸臣,是怎样怀着一颗取义成仁之心义无反顾夜驰百里,执拗地希望凭着微薄的一己之力扶广厦于危倾;以及他又是如何亲手撕碎了自己毕生的光荣和梦想,挥刀断水,一去不返。   方才袁旭的忽然挑衅,竟是对公孙策还朝一事颇有微词。而庞统此时那微微一笑中暗含的锋芒,更是刺得群臣心头暗惊——自打新朝立成,袁旭便从来都是庞统的左膀右臂,现下居然和其公然相左。众臣皆噤若寒蝉,静观其变。   对上庞统眉梢眼角的笑意,袁旭心中打了个突,便也一笑:“既然当年之事王爷如此肯定,那定然是下官记错——”他顿一顿,不再看庞统脸色,却微转过头,竟是朝向了公孙策,“只是不知,公孙大人年少有为,正当大展抱负为国效力之时,却忽然辞官离去,可是有何难处?”   感受到袁旭两道目光正正射来,公孙策只作不知,径自低垂了脸不听不看,好似一切与己无干。   “公孙大人——”袁旭却不肯就此罢休,微微地又逼近一步。   公孙策依旧闻若未闻,安安静静站着,仿佛要直到天荒地老。   “袁大人真对公孙大人关心得紧。有此情谊,大家以后共为一殿之臣,必可同心同德,为社稷尽心尽力。好哇,好!”庞统言语含笑,带头轻轻击掌,似是欣慰非常。百官迫于威慑,齐声下拜:“皇上洪德,得此良师贤臣,社稷幸甚——”   袁旭亦随众跪拜称颂。唯余庞统一人御前免跪,昂然于殿,冷眼看着身后朱紫官袍叠叠纷纷。   幼帝抬手,百官平身,皆以为此事已了,却有一人排众而出:“皇上,老臣不才,亦斗胆向皇上举荐两人。有公孙大人和这两位大人教习,文武兼修,必为天下万民之福!”   众皆侧目,去看此时仍敢来捋虎须之人——却是三朝元老,平章军国重事阮承焕。   庞统暗自一哼。老不死的家伙!赵祯在时就因其年事已高授此虚衔,平日或可不朝,即使到了他也多不开口,总显得昏昏恹恹。可他能历经三代屹立不摇,自有安身立命、左右逢源的法宝。先前一直没有动他,一来因其面上向来只作袖手旁观,无甚把柄;二来他不掌实权,轻易动之逼人太紧,反倒打草惊蛇。   阮承焕忽然出头,引得群臣一阵盘算:竟是不知何时他和袁旭已成一势,或是趁机做了黄雀,倒让袁旭白白当一回捕蝉之螳?   “哦?阮卿有何举荐?”清脆的童音忽然打破一殿沉寂,带着孩童懵懂的好奇和天真。庞统微斜一眼,却是不言。   “皇上圣明!老臣愿举礼部尚书韩琦。公孙大人才名天下,韩大人亦是少有的青年才俊。文章政事有此二人共同教习,一来取长补短,二来分担辛劳,岂不甚好?”阮承焕几句一喘,说得时续时断,却字字清楚,滴水不漏。“然此二人皆文臣出身,我大宋历代先皇,俱是文武双全。老臣觉得,若得威远上将军(庞敏封号)教习武道,强身健体,则社稷幸甚、万民幸甚。”他说罢颤巍巍跪下,“还请皇上体恤臣等,尽心向学,以慰历代先皇!”   庞统在旁微微冷笑。阮承焕啊阮承焕,你到底还是没有忍住——可是不想安度天年?!   “还请皇上体恤臣等——”身后,是一众大臣应和之声。   “准奏——”   “且慢!”太监尖细的声音才唱到一半,庞统便出言打断。他对着幼帝微微一笑:“皇上,阮大人所言极是,但庞将军军务缠身恐有不便,何妨再加一人,如公孙大人与韩大人一般共同分担武课,皇上以为如何?”   “王舅所说何人?”   “马军副部指挥使、平西将军——狄青。”   “既然王舅举荐,必然不错——准。”   “皇上英明。”   “——臣等,恭贺皇上得此良师——”   公孙策打散朝以来,一路在轿中想着方才之事,直到踏进府门尚在思量。现在的住处仍是他四年前的旧宅。其实离京之后,他有时也会想着昔时旧地早当蛛丝满布,亦或已被夷平,另起做谁家新府,不由惆怅。直到重进京城转上了熟悉的街道,他还想着得在驿馆中暂住一阵了,却何曾料到那队侍卫带着自己兜兜转转,推开了昔年日日经过的朱门。   府中仍是那样,除了门上 “侍郎府”的匾额改作了“学士府”之外,里面茂林修竹、兰清桂芳,一花一木、一水一石,皆是旧日模样,不曾稍改。   甚至连人,都是一样。门开的那一瞬间,露出老管家张伯熟悉的脸,伴着老人涕泗横流的那句“老爷,您回来了”,霎时让公孙策一阵鼻酸,“是…我,回来了。”   公孙策径自微低着头凭着记忆引路,并不理会身边张伯那番“怎么这次回来这么瘦了!老奴叫厨房炖了参汤,这就给老爷送到房里…”的一阵絮叨,不多时来到书房门前,便自顾推门而入,把老仆“老爷可一定要喝啊”的嘟囔关到了门外。   别人他或不敢说,可袁旭同庞统何等交情,竟在群臣面前公然相左,是为了什么?他可不会认为,袁旭此出真是为了一个“公孙策”,那么,只是凑巧,或是必然?而阮承焕,又在当中扮着何种角色?另外,还有庞统,他的态度——   庞统……   公孙策目无焦距地呆望着窗外竹影,忽然心中有个地方被这个名字一拨,带起难以名状的滋味。那日他初见故人,心中激动难言,不由抓住张伯的手,听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过往。对这个老人,他实在有愧。昔日自己不过举手之劳带他进府,他夫妇二人却不仅把一应事务妥当打点,还如亲人一般,真心实意地担忧他膳食冷暖,喜怒哀乐。老人唯一的儿子早年已在抗辽的战场上一去不返,女儿远嫁后亦是流落一方,不知去向,徒留他和老伴孤单相对,便把公孙策看作儿子一样嘘寒问暖,唯恐不周。每每听他唠叨,公孙策总能想起远在庐州的父亲。当年自己一夜之间不告而别,后来便时常内疚于自己的薄情和亏欠,成了心结。此时乍见他们不仅未曾流落街头,还一切安好,心中大石总算放下,才宽下心和他寒暄。   “老爷,四年之前老奴接到您留的书信,只说有急事离京,让我们好好守着侍郎府,却居然一去四年消息全无,您不知道,老奴和老婆子有多担心啊!还好数日前又见书信说快回来了,我们就日日盼着、日日盼着,可算是把老爷盼回来了!”张伯说着,不由老泪纵横,“幸亏这把老骨头还算经用,把老爷等回来了。老奴还想着入土前,是不是看不到老爷回来那天了呜呜呜…”   公孙策虽然满腹心酸,却仍吃了一惊:“我的…书信?”   “是啊,”张伯擦着泪,“不是老爷留了信,还月月叫人送来些银钱么?不然老奴真不知道,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银钱?公孙策忽然沉默,然后问着:“你可记得清楚,是我的字迹?”   “老奴虽认字不多,可那确是老爷亲笔啊——怎么?”   “没,没什么…”公孙策仔细看着老人泪水斑驳的脸,忽然转身一拜,“我公孙策,对不起你们啊!”   “老爷,老爷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折煞老奴了…”   “砰、砰、砰——老爷,管家吩咐让送的参汤。”门外忽然传来侍女几声叫唤,生生拉了公孙策回神。   “哦,哦,进来吧。”他定一定神,将前尘往事尽数丢开——明日入宫授课,便是他战役的开始。他要亲手偿还自己曾犯下的罪,纵然万死——不辞! 作者有话要说:     ☆、乱阵   次日酉时未到,公孙策便已候在御书房外等待传唤。得了太监的指引穿过回廊,他堪巧遇上方授完课出得殿来的韩琦。   “韩大人,一向可好?”公孙策顿住脚步,含笑点头。对这个同样名动天下的俊才,他很有好感。更何况以如今所谋之事,他更需得广泛结交,站稳脚跟才行。   韩琦眼风一扫,面上不动,竟是颇觉冷淡。“公孙大人。”   看他碍于情面般地抬手为礼,公孙策心中一转,便知其中缘故。他转头向太监留一句“稍侯”,便伸手虚拦住韩琦去路,微微一笑:“韩大人,如今你我共担教习天子之责,自当尽心竭力,以报圣眷。简文才疏学浅,还望韩大人多多指点,也好商议一下圣上课业之事。”   韩琦静静听他说完,依旧清淡地一句:“公孙大人何必过谦。大人才名天下尽人皆知,又是先帝重臣。韩某不过初来乍到,日后还要多靠大人提携。”   “韩大人言过了——既如此,不如闲时一聚?”   看着韩琦轻轻颔首飘然远去,身边太监便开始发急:“公孙大人,皇上还在御书房等着您呐。”   “行了,那就走吧。”公孙策也不多话,脚下紧赶几步,随着太监转入了御书房。   “臣、公孙策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公孙策进得殿门踏入数步,一瞥见案后那个明黄身影,便敛了神色端正下拜。   “先生!先生快快请起——”伴着清脆的童音,公孙策还未及起身,便感觉一双小手搭上了自己臂间,心中甫是一惊,然后欣然而起。   “先生今后再勿如此多礼。王舅说过,日后在这御书房内,只有师徒,无论君臣。”   公孙策抬起脸,仔细看着眼前这个年方八岁的帝王。他有着一张精细灵动的脸,细长的眉宇尚且稚嫩,其中的端正沉稳却已初现。此刻少年天子正仔细地扶他起身,然后退出半步一躬扫地:“弟子见过先生!”   公孙策赞许地将他挽起,觉得之前心中的些许忐忑霎时消弭殆尽,仿佛又回到洛阳郊外教书的时光。他自然地伸手帮幼帝顺了顺衣襟,又摸摸他的头,“好孩子。”   然而话一出口,公孙策便猛然清醒——自己身边这位可不是旁人,而是整个大宋的九五之尊!不是明明知道先帝早已不在,今上年仅八岁,怎么到头来还是会一时恍惚!他满心懊悔地欲退开几步拜倒请罪,却被人扯住衣襟动弹不得。   幼帝赵曙面有微戚,言语中满是委屈:“先生也要和朕这么生分吗?除了母后和王舅,谁都不会和朕这样亲近……”他咬住了唇,眼中浮上一抹期盼,“朕喜欢先生——先生以后也叫朕‘曙儿’吧。先生也会教曙儿功课,陪曙儿一起玩;若是曙儿不乖,也会打我的手心,对吧?”   公孙策看着面前孩子那双满怀期待的眼,想到他如此年幼,便是骨肉分离终年不见,孤身一人日复一日地住在冷清的大殿,心中一酸蹲下身来,轻轻抓上那只扯住自己衣摆的手,温声说道:“这可不行——皇上是大宋天子,是人君国柱,自当垂范天下,礼断不可废。”   赵曙眼中闪闪烁烁的光芒在片刻间几经明灭,终于凝成一片水汽。看着他泪已盈睫却把眼眨了又眨,倔强地不肯让它流下,而那只被自己握住的小手也在暗地里挣动着,公孙策心中的怜惜疼爱又甚几分。他轻轻晃着他的手,看着他微微一笑:“但是臣既为帝师,自当尽心竭力。今后皇上若专心向学,闲暇时玩乐臣也可相陪。”看着幼帝眼中乍然迸发的耀人光彩,公孙策忍住笑意,刻意板了面孔轻咳一声,“但,若皇上于课业不甚用心——不止是臣的课业,还有另外三位先生的,臣亦会量过责罚。到时候,还请皇上勿怪。”   “朕不会的…朕一定会好好用功的,先生!”   “那好,今日就先请皇上和臣说说,以前都曾学了些什么……”   出了御书房,公孙策回想着方才情景,在心疼幼帝的寂寞之外,更加欣慰于他的知书识礼。年纪尚小兼之身份尊贵,今上却在童真之外全无骄横,且行止之间已能隐隐看出日后的沉稳气度,端得是皇家风范进退有据,实非寻常孩童可比。   于课业上,他也比自己料想的更要出色几分。一个七八岁的孩童,原先想着即便宫内有专人教习,也至多看到孔孟。方才经他问起曾背过何书,待听到《阴符经》、《尚书》、《孙子》以及《人物志》时,公孙策着实大大吃了一惊,连连追问:“这些,皇上可是都背过?”   “朕只念过,却是太长背不下来。”   “可都明白?”公孙策刚问出口,就有几分懊恼。自己这是什么话。以皇上的年纪,居然念过已是难得。只是这些书,未免……   赵曙诚实地摇摇头:“先生,朕全不明白。朕也曾问过王舅几次,他有时也答,但多数时候都只说要靠自己慢慢去想。等朕长大些,就明白了。”   公孙策一边低头走着,一边在心里一遍遍回想,越发觉得莫名地没个着落。看这情势,皇上分明已是倚靠庞氏兄妹至深。那句“母后”、“王舅”,声声坦然出自内心,直叫得他心中发冷。他不是不曾见识过庞统笼络人心的手段,其中刚柔并济,微妙种种,难以言说。只是,此次他兄妹联手,自五、六年前便步步为局,他却生生晚在了这重要的一段——如此一来,自己,可还来及?   他思来想去,却也自觉看不透庞统的那些思量。若要废帝,他何苦如此大费周章地这般教养?可若说不是,公孙策摇摇头,他——无法相信,亦不敢相信。   公孙策低着头毫无意识地跟在太监身后,穿过细长蜿蜒的甬巷。忽听得身前引路之人忙不迭地笑着停下,他也自然地站住。   “王爷安好!奴才给王爷请安!”   “恩。”来人随意轻哼一声,不再言语。   “王爷这可是要去看皇上?可巧了,公孙大人的授课方才结束,您现在去正好——皇上还在御书房呢。”那太监殷勤笑道,十二万分地讨好。   感受到对面投射而来的目光,公孙策慢慢抬眼,果见庞统一身绛紫丝袍墨玉束冠相对而立,还在定定地盯着他瞧。那大太监何等通透,忙行个礼走过了转角,远远地去等着公孙策。   “常服面圣,王爷真是好威势气派。”公孙策淡淡一笑,转身欲走。   “公孙大人——”庞统在身后那一声唤,却将他堪堪钉在原处,“大人和本王同朝为官,怎却好似心存芥蒂?——莫不是,大人对本王有所误会?”   误会?公孙策在唇角掀出一丝冷笑,慢慢转身敛裾为礼:“下官不敢。下官告退。”随即再次背过身去,就要走开。   庞统却也不言,只看着他迈出一步两步,然后忽然停顿。他正微诧,紧接着便见公孙策又转回到自己跟前,咬了咬牙,一副忍无可忍的样子开口问着:“庞统!你给皇上看那些书,到底是何居心?”   庞统有些发愣地盯着眼前这张泛着薄怒的脸,心里一阵阵感慨怀念。他不由伸手,却又在察觉的一瞬蓦然回神,转而慢慢理了理自己的衣襟,挑眉一笑:“公孙大人何出此言啊?”   “……下官冒昧。”之前那句,是他一时昏头才冲口而出——方才他整理衣襟的细微动作,分明是在有意提醒:虽然一切仿佛昨日,眼前之人却早已变了身份。公孙策压了压心头怒火,暗吸口气,方又说道,“只是刚才问及圣上之前的课业,觉得涉猎甚广令人钦佩,下官这才欲知先前是哪位大人在操持此事,也好请教一二。”   “哦?你想知道?”四顾看看寂寂无人的甬巷,庞统懒懒一笑上前数步,直逼得对方后背贴上了墙,这才悠悠开口,“正是本王——大人若想知道究竟,尽可随时到本王府上。本王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越来越低的尾音没入了公孙策披散在肩背上的青丝之间,却未曾和他有一丝实质上的肢体相触。被庞统这样逼着,公孙策只觉心烦意乱头晕目眩,却碍于身处禁宫内苑不敢放肆——若真引来了第三个人,他可就再和谁都说不清,自己和此人绝非一心。   “王爷!”公孙策低声怒道,一面伸手去推近在咫尺的胸口。他刚触到那个温热一片的胸膛,庞统就倏地闪身退开,在三步之外站定,言语中一派悠闲:“本王说的话,大人可要记清楚才好。”言罢他收起了调笑情态,抬眼看看天色,似在喃喃自语,“时辰不早,也该去看看曙儿了。”说着人便转身欲去,却又忽然偏过头来,“秋夜风凉,大人身体如此单薄,若是病了,可是不能为皇上出力了哈哈哈。”   庞…统!   公孙策靠在墙上听着他张扬的笑声渐渐远去。方才那种愤怒和混乱慢慢平息之后,他忽然苍白了脸。自己这到底是做什么?大局为重。现在惹怒了他,可是万万没有好处。如今的公孙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为了达成目的,该他弯身低头的时候,他自认绝不吝惜。   只是,那掩在绛红官服下面的手指一点点紧收——要他对着庞统卑躬屈膝,好像远比自己想象的更难!他总能在不经意间撩起他的怒气,好像就为了让他看清自己的虚伪——原来当年的那个公孙策,依旧未死。 作者有话要说:     ☆、问道   人一旦忙碌起来,时间总是过得飞快。公孙策一方面急于在幼帝心中有些份量,加上他也确实打心底怜爱这个沉稳却不世故的孩子,每日除了授课之外,只要可能,他总尽其所能地相伴左右。日子便在这样的忙碌间一点点流逝,还未待他回过神来,转眼已是治平五年的初冬。   汴梁的第一场冬雪尚且未降,天气却也已冻得人发麻。崇政殿内四角生着大大的火盆,烘得四下温暖一片。公孙策安静地立在一旁,看着他那天下至尊无二的学生慢慢翻着书册。   “先生,书上说为君之道‘在明明德’,曙儿不明白。所谓治国,只要修身就可以了吗?只要成为君子,就会是一个好皇帝了吗?”年幼的帝王自成叠的书卷之中懵懂抬头,那种隐约深思的模样让公孙策暗暗点头。   “皇上,为君之道,首先在乎修身。上至天子,下及群臣,皆当践行。若君心不正,则坏根基;百官不肖,则滞血脉。《帝典》曰‘克明峻德’,正是警戒帝王治国之本。”公孙策侍立一旁,以指轻点书卷,曼声对着帝王缓缓道来,只求字字能入他心。   “可是先生,自古到今王侯将相何其多也!只要做个君子,便能开创万世基业,成为一代明君了吗?——只要朕正心修身,大宋就能不断强盛下去吗?”   “皇上,”公孙策静静看着赵曙的眼睛,“皇上能够思考治国之道,是社稷万民之福。圣人曰,‘为人君,止於仁。’‘上老老,而民兴孝;上长长,而民兴悌;上恤孤,而民不倍。’所谓明君,应先善其身,再以垂范天下,万民效尤,则‘国有道,其言足以兴’;则帝王宪章文武,兵刃自止于国境。”   “嗯。”幼帝垂首把公孙策的话仔细想过,犹豫一下,还是开口问了:“先生,听说七八年前,我大宋战事四起,”他看了看公孙策微沉的脸色,“朕、朕也只是听说……”   公孙策叹一口气:“皇上,先皇仁心宏德,奈何天不予年……”   “先生别恼!”赵曙一把抓住公孙策的衣襟,低低说道,“曙儿只是觉得,书上说的治国之道,和王舅告诉我的,不大一样。”   公孙策在瞬间皱了下眉头,然后马上舒展开来。他缓一缓语气,方才问道:“不知王爷有何高见?”   “嗯,”赵曙努力回忆着当日的情形,敛了神色凝起眉头,站起身来学着庞统的样子背了右手,做出一副居高临下看着座上之人的模样:“成就霸业之道,亦有高下之分。霸者御兵,圣者御人。扫平四海、雄据天下,只是强者之态;海纳百川、兼容并蓄,方是王者之心。张弛有策、动静有序、宽严有度,则成万世基业,此所以汉武、始皇之别也。”他像模像样地挥一挥手,“然曙儿切记,自强为本!国君宣之以仁,实当心怀忧患,运筹帷幄于未然。国富兵强则民心自向,外邦来朝。如今三边初定,当御外以宽恩威并用,以恤民生,等待时机徐而图之。然切不可骄纵姑息,养虎为患。若空论而不治,令国外强中干,则本末倒置,天下危矣!”   公孙策默默听着赵曙学来的言论,不由自主拧紧了眉,半晌未言。且先不论庞统的治国之道是否高明,令他心惊不已的,却是他竟真的在教皇上。不论是出自一时心血来潮兴之所至,还是有意为之,其中含义,不由得他不去反复猜度。   “先生?先生!”   公孙策的手被人抓住摇了几下,才令他一时回神,低头对上赵曙闪烁的眼。   “怪不得王舅不让朕和任何人说。他的这番话,连先生听了都会发呆。”赵曙调皮一笑,偎在公孙策身旁,连连摇着他的手臂,“先生,反正也已说了,那先生告诉曙儿,王舅的话和书上相比,对是不对?”   公孙策勉强一笑:“皇上,既然王爷交代过,那今后他私下对你说的话,除了亲信之人,还是别随意往外说了。”   赵曙点一点头:“曙儿知道的。王舅既特意交待了,定自有道理——可是先生还没说呢。”   公孙策被他缠得紧了,只能细细想过方才听到的内容。纵他万般挑剔,也不由叹一句庞统可算是将治国谋略讲到了实处。他蹲下身去为幼帝整了整衣襟:“皇上,您再仔细想想,王爷说的和书上说的,其实并不相悖。为君之道,在乎根本。先正心修身,‘惟明克允’,方能做到像王爷说的那样。”   “哦。”赵曙偏了偏头想了片刻,还是一副懵懂的样子。他撇了撇嘴对公孙策说道:“算了,反正王舅总说朕还小,先把他的话记着,以后就能慢慢明白了——先生,曙儿饿了。先生陪曙儿一起吃些金丝糕吧?”   韩府管家恭立于学士府厅前的时候,正是京内华灯初上之时。漫漫的冬雪纷纷扬扬,染得天地皆素,令一向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的汴梁街市,平添几分安静。之前公孙策正打算开始用膳,下人忽报韩琦的管家来访,说是受主之意,请他过府小酌。   自最初一番示好之后,公孙策也曾和韩琦私下见过几面,以他邀约为多。那个总是带些清冷的才子偶尔主动,也不过是散朝之后和他一起走上一段、几句闲谈,如今日这般如此正式地打发了人来请,还真是头一遭。思及此处,公孙策放下茶盏,对那管家温和一笑:“那就走吧。”   一顶软轿在汴京城内兜兜转转,不多时就停在了一处院落门前。韩府管家小心地为公孙策卷起轿帘,客气地说着:“大人小心路滑,今儿个雪大。”   公孙策躬身出轿,身后青色的大氅无声无息地垂落于地。他一路跟着殷勤的管家,绕过雕着祥云瑞兽的照壁,迈进了眼前这座尚书府。内里厅堂回廊古拙质朴,除檐角那一小串夜来照明的风灯之外,一眼看去再无甚装饰。絮絮落雪压着满园松竹,处处皆是端正,简极致雅。公孙策暗暗在心中赞道,京畿才子果然自有胸襟气魄。   穿过尚书府肃静的正厅、其后清幽的书房,他二人只转了个弯便来到了厢房所在。公孙策微微有些吃惊。堂堂从二品尚书府邸,竟然只有如此大小,甚至没有一个花园。他想到此处,脚下不由一顿。   “管家,韩大人现在何处?”   管家微微弯腰做了个“请”的手势:“大人,我家老爷说今儿天气冷,大人也不是外人,特意在房内相候。”   “这……”公孙策犹豫一下,“只怕冲撞了府上女眷……”   管家却是一笑:“大人无须顾虑。我家老爷尚未婚配,眼下府内只有我们几个下人。大人请——”   韩琦其人,果然是君子端方,律己以严。公孙策对他的好感更添几分,欣欣然随了管家,向着厢房而去。   “公孙大人,一路辛苦。”   公孙策正在檐下解了大氅,拍打着肩头落雪。忽然厚重的门帘被掀了开来,韩琦一身月白便服候在门旁。他面上漾着浅笑,伸手去挽了公孙策进来。   “韩大人客气!此番相邀,简文实在是喜出望外啊。”主人难得如此盛情,公孙策从善如流。   韩琦闻言,面上笑意更深。“那就不要大人来大人去的——朝堂之下,何必拘泥?请——”他引着公孙策直入内间,上了置好菜肴的暖榻。   “那我也就不客气,喊一声稚圭了。”公孙策说笑着。   “这般甚好。既如此,在下也就唤一声简文兄了。”韩琦说着,瞟一眼一旁的管家,“没你的事了,下去吧。”言罢一边为公孙策斟上温热的酒,一边招呼他道,“来,来,我们今日一醉方休。”   公孙策今日终于见识到,所谓清冷之人,也自有情之所至。先前和他几次相聚,许是尚且不熟,也或者是时机场所不对,韩琦也是认真听着,偶尔一笑,只开口甚少。今日在他的府上酒过三巡,两人谈诗论画,纵议古今,令公孙策蓦然发觉这个他所以为的冷静自持的君子,却也是性情中人。当他说起数年之前的战乱,那种悲愤神伤;当他谈及心中理想,那种踌躇高昂,每每激起公孙策心中同样的感想。   两人越谈越觉投契,互相引为知己。正热络间,韩琦忽然张着一双略带雾气的眸子定定瞧着他看了一会,蓦地伸手紧抓住公孙策的手臂:“简文兄……你我相交虽然不久,可我看得出,你是个高洁的君子。既如此,我也就不绕什么弯子——简文兄,你告诉我,你究竟是姓赵,还是姓庞?” 作者有话要说:     ☆、生波   ——简文兄,你告诉我,你究竟是姓赵,还是姓庞?”   对上韩琦骤然清明起来的眼,公孙策心中先是一紧,片刻之后终究释然。他安抚地拍着韩琦的手:“稚圭,你既出此言,已然是信了我的。但是,”他正了脸色,缓缓抽回右手平举过耳,“我公孙策誓死效忠赵氏天下,若有违背,天打五雷轰!”   “——好!”韩琦激动地自榻上跳起,伸出手去和公孙策指掌交握,“简文兄,韩某果然不曾将你看错!如此,你我自当一心,同谋大事!”   公孙策点了点头,将他的右手握得更紧,仿佛重回七年之前。他彼时正是年少,心中壮志热切昂扬。虽已时隔数载,流淌在他身上的血,毕竟未冷。更何况这一回,他还有眼前之人。   “谢兄信我!”   听着韩琦激动难抑的声音,公孙策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个青年,和当年的自己何其相似:“稚圭,兹事体大不可轻动。你我还需从长计议。”   “稚圭省得……”   又下过了两场冬雪,随之将近的便是正月。公孙策写成了问安的家书,正欲招人送回庐州,下人忽报韩府有信。公孙策展开一读,却是韩琦约他共渡除夕。想是亲族零落的挚友知他亦是孤身一人,体恤若此。公孙策读罢,对着来人微微一笑:“如此甚好,替我谢谢你家大人,还告公孙策一定如约。”   除夕当晚,公孙策踏着爆竹声声,被殷勤的管家迎入了尚书府门。   “简文兄!”   “稚圭,真是多谢你此番心意了!”   “哪里,能和兄一起守岁,我这里也多些热闹。请——”   二人互道恭喜,热络地并肩入席。公孙策取了案上水酒,略饮一口,不由奇道:“咦?”   “如此米酒,简文兄,不知还可入口?”韩琦唇角噙一抹清浅笑意,向来沉静的眉目间竟带了隐约的飞扬。   “这……多谢贤弟!”公孙策定定看着对面的书生,深感于他眼中的那片体恤相知之意。身处京畿多年,他已是许久不遇江南米酒的味道了。那种淡淡的清香缠绵入骨,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遗忘的过往。数载未见,不知爹爹,还有瑾儿,可好?   “这酒我也是偶然得了,想着兄出身江南,此酿好与不好,还要由兄说了才算。”韩琦笑着,又帮他斟满,自己也浅尝一口,“入口绵滑,气息芬芳,果然南国才有啊!——可惜,只得这一小坛。”   公孙策以袖掩去眼中湿意,片刻后端起酒杯对他一笑:“稚圭,劳你费心!能在今日尝上一口,已经足够!愚兄敬你——”   凭着彼此相惜相知之意,两人抛却乡恨家愁,说说笑笑便是大半时辰。看着公孙策饮下最后一杯薄酿,韩琦忽然半垂下眼,低声说道:“简文兄,其实今晚相邀,还有一事。”   看他如此神色,公孙策不由吃惊:“哦?”   韩琦依旧低头犹豫片刻,这才下定决心一般。他此刻已是正了神态,言语之中颇见凝重:“如今朝上中州王一家独大,其势难当。你我大计,绝非二人之力朝夕可成。”见公孙策点头应和,他才接着说道:“简文兄,实不相瞒,当初兄重返朝堂,上下皆以为兄,嗯,心向庞统。”   见他此话说的颇见尴尬,公孙策反倒一笑:“这我知道。”   韩琦见他不以为意,也就不再纠缠,转言正事:“兄置身事中自是不知,那日兄乍现君前,有多少人起了心思。”   “哦?此话怎讲?”公孙策乍闻此言虽有些意外,心底却不十分吃惊。当日朝堂上风云暗涌,各人言语之间玄机深藏,定有什么东西已起了变化。只是,他在那之后想了又想,奈何缺少最重要的一环,令他每每感觉近了,却又扑空。眼下被韩琦这么一提,他感觉那缺失的链条瞬间补上,心下不由一惊,“莫非……”   见他一想就透,韩琦语带赞叹地点头:“兄果然才智过人!我是靠着多方打探,这才窥得一二——正是如此……”韩琦说着凝起眉峰,屈指轻敲面前的几案,“他一向自诩庞统左膀右臂,却骤见兄回转,加上中州王的态度……恐兄取而代之,之前正是起了二心。”   朦胧的烛光笼在韩琦水色的衣袖上,衬着他清雅沉稳的容颜,看得久了,竟浑不似世间之人一般。他分明语气清淡,公孙策却恍恍然在短短数句之间,听得他敛聚风雷,指掌云雨。   他望着近在咫尺的韩琦,顿时明白了他意之所指。朝堂之上各怀心思之人暂时结盟乃是常态,但这一个,是否太险?   “简文兄,”韩琦见他不语,也一时黯淡下眼色,方才那种运筹帷幄之感瞬间消散,只余一种恐失其群的孤惶,“我也知道此事凶险,当和兄好好商量。只是时间紧迫……”   公孙策看着眼前的韩琦,直如再见当年的自己。他安抚地拍一拍他的手背,心中便开始反复思量:他和庞统几十年情分,却就如此一朝分裂,究竟是假是真?如若是假,庞统可能从中拿到什么好处?几次清肃之下,朝堂已稳,纵使庞统欲将异党连根拔除,也大可不必如此周章;假如是真,是真——权势一途,本也确实误人,而自己,是否只是压在其心上的最后一根稻草?若这么说,那阮承焕,恐怕早已暗暗和他结为一势了……然而,即便他已下了狠心,一时势也不大,拿什么去和庞统一争?而现下庞统,又知道几分?他心思反复兜兜转转,再想过韩琦的态度,显是已经和对方搭上了线。既然如此,他再说抽身,是否已晚?   公孙策抬眼去看韩琦,见他虽仍坐在那里,却是有些呆呆地望着烛火。那种眉目间的悲凉失落分明压过了一向的豪情壮志,让公孙策惊觉眼前之人虽官居显赫沉稳持重,实际上却还年岁尚轻。自己在他这个年纪,不也一样长街走马意气风发,以为凭着一己之力,自可改天换地播下一世太平么?公孙策心中那根名为“怜惜“的弦动了动,催动着他伸出手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稚圭,你想得没错。”他将时局再次细细想过,正如方才所言,仅靠他们二人,终究无法成事;再者,不知那袁旭和庞统究竟做何打算。若是轻忽,恐乱大局——且不如,先行入局,一探究竟?   沉吟半晌,公孙策终于抬眼对着韩琦微微一笑:“依兄愚见,眼前情形,暂时结盟才是上策。——只是不知稚圭作何安排?何不讲明?让我也好有个准备。”   之前韩琦已是做好了被责骂回绝的打算,此时乍闻公孙策此言,一时激动难抑,蓦地起身抓住了公孙策的手:“兄果然知我!”说罢他的眼中浮上内疚,却依旧不掩其间种种坚毅笃定,“从今以后,我定不再隐瞒——只是眼下,还请兄和我一同去个地方。”   公孙策跟着韩琦各自上了通体全黑的小轿,默不作声地任由轿夫抬着,去往不知名的方向。其实此行何之,公孙策心中大抵有数。   大约行了一刻左右,两顶小轿一前一后径直入了隐秘的侧门,又走了片刻才停在一处。今夜正值除夕,理当是家家户户张灯结彩人声喧嚣之时,此间却是四下寂寂,仿佛人烟杳杳。   公孙策下得轿来,只见四下漆黑一片,全然不知所在,便转头去看韩琦。此刻韩琦那挺拔如杨的身段被尽数掩在深青的大氅下,于夜色间看不分明。但公孙策能感觉到他在身侧对着自己点一点头,然后深深吸了口气。当韩琦伸手抓住公孙策的手臂引他前行,他便也敛起心思,安静地跟在他身后,闪身入了掩在花木之后的侧门。   才向内走了几步,公孙策便觉韩琦乍然一顿,随即一句冰冷的低语顺着夜风飘入他耳,仿佛问话之人就在身旁:“谁?”   “韩琦。”韩琦也低声作答。公孙策感觉那只握着自己的手略紧一紧,“还有公孙策。”   身边又是一片安静。韩琦却也不动,只安静等着。只消片刻,不远处便有朦胧的灯光摇曳而来,一个长相甜美的侍女笑着近前,对他们欠了欠身:“两位大人,请随奴婢来。”   公孙策只觉今夜诡谲,心想不知还要走出多远。却不料那侍女只带着他们转过个弯,一座灯火通明的阁楼赫然在目。   “二位大人,请——”   韩琦对着那侍女淡淡点头,先行一步入内。公孙策便也紧随其后入了正堂。待他一眼看清里面人物,不由心中大惊。 作者有话要说:     ☆、雷动   公孙策随着韩琦踏入正厅,饶是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却不想待他一眼看清堂上人物,心中依旧乍起惊雷。公孙策慌忙垂下眼,一步步慢慢向前。待他稍微平复了心中惊疑,韩琦也正站定,向着厅上首座之人招呼:“袁大人,正逢佳节,下官和公孙大人特来拜贺新禧。”   袁旭哈哈一笑起身,意味深长地拍了拍韩琦的肩膀:“韩大人如此有心,袁某深感荣幸。”说着,他一转而向公孙策,拱手为礼道,“公孙大人。”   公孙策便低头还礼,口称大人客气。袁旭微笑着挽住他的手臂,“公孙大人在先帝时便是近臣,圣眷颇隆;眼下又得今上倚重——以后,还要靠大人多多提携。”   公孙策亦是笑得云淡风轻,微微点头道:“袁大人说哪里话,如此真是折煞下官了。日后但凡有所差遣,还望大人吩咐。”   “哈哈哈哈,好!”袁旭抚掌笑开,“袁某最是喜欢痛快人!既如此,大家便是一心,不必拘束——简文”,他说着,拉着他半转过身看向两边,“在座的各位大人,想必你应当认得。”   公孙策立在厅前,视线缓缓扫视一周,对着众人一一颔首为礼。在座的并没有几人,皆是朝堂上的熟面孔。其中两人虽也令他暗自一惊,却毕竟无论如何也比不过左首和袁旭相对而坐的那名武将。   ——狄青。   公孙策的目光在他身上慢慢沉淀,化作清浅一笑:“简文久慕将军威名,早有结交之意,奈何不得时机。不想今日竟能在此处相遇,简文着实喜出望外。”   狄青定定瞧着他,却不多言语,只向他一点头淡淡开口:“公孙大人。”   次日朝贺回来,已是时过晌午。公孙策方下得软轿,便见老管家夫妇早已带着两名家丁候在外面。“老爷啊,您和韩大人交好,到他府上过除夕,老奴自是高兴的。但您怎么还能喝到醉成那样,连回都回不来……今儿又是忙了一早上——顺儿啊,快扶老爷下轿!小心着点……老爷,您可觉着哪里不舒服吗?老婆子已经准备了醒酒汤……”   公孙策见老人如此担忧,自己也确实是有些累了,便从善如流地侧倚在家丁身上,被人半搀着进了府门。待得进了卧房,公孙策便对老人微微一笑:“张伯,我没事,放心。不过昨晚多饮了几杯,稚圭便非要留我,其实无妨的。”   拗不过老人的执着,公孙策还是喝了醒酒汤。待一干人等散去,公孙策这才揉揉酸涩的眼,疲倦地在床边坐下。昨夜回到尚书府已近寅时,只能靠坐片刻,便到了出门去赴群臣朝贺的时间。   于煌煌大殿之上,他又看到了狄青。沉稳的武将面无波澜一派安静,却一再引得公孙策心中惊风暗雨,反复思量。他们为何结盟已经无须再论,只这一次,袁旭显然已经当真;而狄青,便是他手中用来同昔时旧友一决高下的关键之人。庞统对此,难道真的一无所知?或者狄青本身,便是另有来意?而不管这出戏唱得如何扑朔迷离,兵权,才是一切的根本。   其时群臣拜贺圣上新禧,密密麻麻的乌纱罗列于殿,一眼看去竟似望不到边。庞统站在距离天子金椅最近的地方,仿佛不经意间回望。那飘渺不知其浅深的目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朱紫官袍,远远落在那个挺拔如竹的身影上,蜻蜓点水地一瞥。   虽说是过年,皇帝的课业毕竟耽误不得。正月初二,新帝便又如常地坐在案前,去念一段“天命之谓性”。   公孙策一直在侧凝视着幼帝稚嫩的容颜。此刻听出他念着念着,语调中开始带了些许急躁,他便一笑上前温声道:“好了,皇上歇一会吧。”   赵曙听了立即抬头灿烂地笑着:“多谢先生!”便马上起身,颇有些雀跃地擦手去吃边上放着的梅花糕。公孙策见他如此高兴,便伸手替他倒一杯茶:“皇上慢些……对了,臣近来疏忽了,不知皇上随另外三位先生学的课业如何啊?”   赵曙眨了眨眼,看着公孙策态度温和,便放下了心。他吃完了手里的糕点喝一口茶,才细声开口:“先生,曙儿一直很乖地在学功课,不管是文是武——对了,明日武课,曙儿要开始学习射箭了!”   “哦?”公孙策依旧笑着问道,“是哪位先生的课?”   “庞将军——庞将军教朕兵法骑射,狄将军教朕内功招式。”   看着赵曙擦了擦手,又去拿第二块糕点,公孙策继续说着:“哦?倒是臣忘了——皇上觉得,这几位先生如何?”   赵曙正吃得开心,听见他再问起,调皮地哈哈直笑:“先生,你又问曙儿和王舅一样的话。”   公孙策不由一怔,勉强笑道:“王爷自然也是关心皇上功课——另三位先生可好?”   “嗯。”赵曙见他问的正式,便放下吃的拍拍手,老老实实回话道:“三位先生都很好,曙儿很喜欢。庞将军人很好,还会给朕做弹弓一起去打鸟,啊——!”幼帝见说漏了嘴忙讨好地去看公孙策,却见对方似不在意,赶紧接着说道,“狄将军很严肃,总是这样,”他皱起眉头,学着狄青的样子,“不对!不是这样,皇上,用心看臣的招式!”他见公孙策这时反倒有些复杂的神色,以为他对狄青有所误会,忙拉一拉他的衣角,“可是狄将军人很好,之前还给过朕一只小狗。”   “嗯”,看着赵曙有些急切地为对方陈情的样子,公孙策心中更是不知该作何想。有些话现在就说,是否太早?但如果不说……“皇上,习武多有危险,皇上一定要注意安全。另外,武课之时通常有多少人伴驾?”   “十一、二个人吧。怎么了,先生?”   “嗯,那就好。”公孙策略略盘算,若他们欲和庞统一争高下,眼前是决计不能让新帝遭遇不测;而庞统若是有所动作,以他的缜密,恐怕动的最后一个,才会是皇帝。这么一想,公孙策便也稍放下心。他正打算招呼今上回来念书,却见他微嘟一下嘴:“倒是韩先生训起人来,好凶!”   公孙策暗自一笑,稚圭到底还是年轻,有些操之过急了。他安抚地递了糕点碟过去:“韩大人也是希望皇上有所长进。皇上,您再吃一个,我们就开始吧。”   下了课,公孙策看看天色还早,想起韩琦除夕夜招待他的江南米酒,便寻思着找一样什么东西作为回礼。“对了,日前不是才得了半卷琴谱,何不拿去和稚圭一起参研参研?”他打定主意,便回府取了古书。那日很少见的并没有风,午后阳光正好。他便辞了车马,慢慢独自走着去往尚书府。   公孙策走到尚书府门前不远的时候,正巧看见韩琦躬身出轿,不知刚从何处归来。   “稚圭!”公孙策自然地隔了一段距离叫他,然后快步上前。韩琦披一件通体雪白的大氅,自轿前慢慢回身,看见公孙策先是一顿,然后笑开:“简文兄!兄怎么此时来了?快请,快请——”   公孙策几步走近,又看一眼他的装束,不由笑道:“稚圭一向都是翩翩公子,今日如此打扮,更见风流!”   韩琦的神色一滞,竟是有些尴尬:“我再如何,也及不上兄俊雅气度。”   公孙策虽然说的是真话,却只一时有感随口说说。待见韩琦反应,他心中捉弄的念头忽起,不由脱口:“稚圭你难得如此隆重,莫非今日竟是去见意中人了不成?”说话间他随着韩琦一道往府内走着,觉他行止之间更有一缕浅淡香气若隐若现,渺远飘忽。   “兄只会笑我!”韩琦面上一红,脚下便加快了步子。待行到堂前,他抱歉地冲着公孙策一笑,“兄且稍坐,我去去就来。”   公孙策知他尚有些尴尬,便点头一笑,自行去了前厅。   大约两盏茶时间,韩琦一身浅紫锦袍翩翩而来,说着:“兄久等了!”   公孙策记得方才罩在雪色大氅下的隐约是件青衫,不过看他此时鬓发犹湿,显是经过梳洗,便再揶揄他一句:“这件紫衫比之方才,亦是不错!”   韩琦讪讪一笑,很有些恼:“简文兄今日倒是专程来笑我的么?”   公孙策知再笑下去便是过了,也就不再纠缠,取出琴谱说着:“我日前偶得此物,料想稚圭也会喜欢,便特地拿来。”   “哦?”韩琦轻轻接过琴谱,小心地翻过一页,开始和公孙策一道细细参详。 作者有话要说:     ☆、知交   汴梁的春天尤其短暂,仿佛刚刚结束了漫长的冬季,天气便一下子热了起来。用过晚膳,想起真是许久不曾去西市转转了,公孙策兴致忽起,便约上韩琦一同出去走走。   “简文兄久等。”   公孙策自玉带桥边低垂的杨柳枝下翩然回头,对着慢慢向他走来的俊美青年微微一笑。“无妨。”隐约的夜风带起两人的衣角鬓发,摇曳出一缕沉雅的淡香。公孙策细细嗅了嗅,又不由打趣:“稚圭啊,怎么自从上次撞见你私会意中人,现在不管是不是去见她,你都开始熏香了呢?”   清寒似水的月光深深浅浅地笼在韩琦的脸上,令公孙策看得分明。他似先是一怔,然后面上漾起薄嗔:“兄到了现在,还在笑我!”   两人说说笑笑入了西市,闲逛半天终是找了一家酒馆进去。跟在殷勤引路的店小二后面上了楼,韩琦正要转进左侧的雅间,公孙策一抬眼,看见了临窗而坐安静独酌的身影。   ——竟是狄青。   公孙策立刻朝他所在之处走去。等韩琦随着小二进了雅间,发现身侧无人这才寻了出来,正看到公孙策在狄青桌前站定。   带着温雅的笑意,公孙策微微一礼:“没想到能在此处偶遇,真是巧了,狄将军。”   狄青将目光自窗外收回,淡淡地在眼前之人身上一转。“公孙大人,找末将可是有事?”   听到身后的声响,公孙策知是韩琦找来,便向他招了招手,自己先大方地在狄青对面坐下,面上笑意更深:“将军说哪里话——不过是韩大人和下官一起出来喝酒,在此处巧遇将军。你我既有同殿之谊,何不共饮一杯?”   狄青没有说话,只是微皱起了眉。他的眼光轻轻扫过公孙策,看向了刚走到桌边的韩琦。见他如此,公孙策也不由自主偏头看去。   韩琦径自招呼着小二,然后转头对着狄青笑道:“此处谈话多有不便,不如将军随我二人至雅间一叙?”   狄青深深看他一眼,沉默地起身。   三人在雅间内分别坐定,竟是一时无话。公孙策微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狄青则是一贯的安静寡言。韩琦看看两人,先向小二要了酒菜,然后便微微笑着倚在窗边,亦是不言。   “客倌,酒菜来啦——酒是小店最为有名的上等流霞,三位慢用!呃……”店小二爽朗的声音乍然打破一室宁静,在不大的空间中甚是突兀。惯常的场面话说到一半,小二看看雅间内相对而坐默默无言的三位客人,忽然觉得尴尬,便快手快脚地布好酒菜,转身关门退了出去。   “狄将军,稚圭,都不是外人,来,来——”公孙策被店小二这么一惊,才忙开口热络气氛。他抬眼看看狄青,却见他丝毫不以为意,竟是分明不觉方才的静默有何不妥。这样一个战功赫赫且又气度沉稳到不见破绽的大将,袁旭到底是凭了什么,能收得他一心?——或者说,狄青是在做戏?和他们周旋快有半年,私下亦曾见过几次,公孙策一直暗自思索,却总不得要领。   公孙策刚伸出手去拿酒壶,便被韩琦一把拉住。“兄且稍坐,我来——”他微笑着执起明净的瓷壶,一一斟满面前的三只酒杯。“狄将军,简文兄,今日巧遇便是有缘,当一醉方休,请——”   狄青看他一眼,默不作声地将酒饮干。   “简文记得,狄将军似乎是西河人?”公孙策取过酒壶笑道,欲再为他满上。   “公孙大人,狄青是粗人。大人若有什么想说的话,还请明示。”沉静的武将端正地坐在面窗的椅上,即便是闲时只身出游,他的脊背也总是那样挺直,端肃的模样一如身在朝堂。   公孙策不由微微一愣,面上的笑容有瞬间的凝滞。文臣武将脾性多有不同,自铁血沙场上回来的将领多半不爱虚与委蛇,这他自是知道。但他以为狄青既然反出庞氏,或者性情有所不同。他此时一针见血,倒是将事情摆到了明处。若他开口,怎样开口?若不开口,过了这个村,下一个店可不知道还在何方呢。   好个看似粗豪的武将!不,不对。公孙策立刻在心里摇头——行伍出身之人多半热血随兴,能够沉稳到了如此份上,只这一点,他就该知道眼前之人,是何等的深沉谨慎。他心中自反反复复,面上虽不动声色,手上动作却不由变缓,带了些许的踌躇。   狄青看在眼里,竟连犹豫也不曾犹豫,深深看向公孙策,径直低声开口:“大人可是想问我——为何要和他结盟?”   公孙策为他斟酒的手顿时一抖,却还是再稳了稳。看着眼前的酒杯堪堪盈满,他这才抬头一笑:“还望将军赐教。”   狄青一字字清楚说道:“汉臣曾闻公孙大人是性情中人,重情重义。如此,大人亦当知交情也有深浅,亦讲先来后到。”他说到此处,抬眼看一眼韩琦,“——你说是吗?韩大人。”   韩琦迎上他的目光微微一笑:“将军说的是。”   狄青再看他一眼,忽然举手饮尽杯中酒,向着公孙策一抱拳:“汉臣谢过。”言罢径自出了雅间。   公孙策并不在意他的离去,只静坐着思索他言中之意。片刻后,他抬头看着身边毫不在意独自饮酒的韩琦:“稚圭,你说他——究竟是何意?”   韩琦哈哈一笑,伸手过来取了公孙策的酒杯满上再递到他唇边:“我的简文兄啊,这些事你晚些再想——来,干!”   天气开始转凉的时候,便到了新帝寿辰。依照宫中惯例,当日天子大宴群臣,百官拜贺。早朝的时候公孙策不经意于众人之间看见庞统,两人目光相对,比之刚回朝堂那会儿,他的心中已然平静许多。   自他去年重回汴京,两人似是日日相见,却实际上除了偶然遇见的那一次外,再无交集。每每看着他立于百官之首,站在那离天子金椅仅止一步之遥的地方,他便反复告诫自己。于是偶而梦回的那些昔日旖旎便在一日日之间散尽尘封,慢慢变冷。他不回来,总还记得他曾为了大宋江山戎马半生,血洒征程;然而他却终究是回来了,那么,从此他对自己而言便只有一个身份——敌人,并且不除不快,至死方休。   庞统此刻隔了重重人墙看着公孙策,一时没有任何动作。“……王爷?”似是被身边的官员提醒,庞统一怔,竟先是低头掩唇一阵咳嗽,慢慢平复之后才又重带了漫不经心的笑意转头应答。他似乎是……病了?公孙策想着他方才没有表情的表情,心中一时迷惑:他现在求的,到底会是什么?”   当晚,国宴的大殿上各色华灯流光溢彩,丝竹管弦声声和畅。八方来使并文武百官齐声颂贺天子诞辰,宾主尽欢。群臣纷纷入座之后,各色佳肴便一道道被美貌的宫婢挨桌送上。第一道大菜,便是闻名遐迩的黄河鲤鱼,其肉本就细嫩鲜美,经宫中大厨一一细心挑去杂刺善加烹调后,更是美味。公孙策素喜鲜鱼,转头正要对身侧坐着的韩琦说上两句典故,却见他扫一眼盘中鲤鱼,似下意识般立刻向对面投去急切的一瞥。公孙策不由随之抬眼,却见当中的舞姬正和了琴曲舞动水袖,往来身姿翩若流云。隔着层层旋舞的丽影,庞统、庞敏、狄青等一众武将或两两交头耳语,或已经开始推杯换盏,喝起酒来。   公孙策心中诧异,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却正对上已然转回视线的韩琦。“简文兄——简文兄在看什么?”韩琦对他一笑,伸手取过案上酒杯,“今日良辰,稚圭正要借着陛下的酒,来敬兄呢。”   “哪里哪里,当是我敬贤弟。”公孙策也微笑着举杯,和他的杯子轻轻碰过一饮而尽,然后轻叹一句“——今日的歌舞真是美啊。”   韩琦和公孙策饮过一杯,便有群臣三三两两地前去向新帝贺寿。韩琦看看公孙策,他却摆手笑道:“稚圭且先自去,我稍晚些。”韩琦见他这么说,便也不再坚持,径自起身上前。为新帝贺寿之后,他便依着规矩在场中游走,端得是长袖生风,左右逢源。公孙策隔了远远近近的人影看他,心中一片恍惚。正怔愣间,却见韩琦在远处翩然回眸,堪堪对上他的眼。看着韩琦遥遥举杯向他温雅一笑,公孙策一时只觉眼眶发烫,心里全是种说不分明的酸楚。 作者有话要说:     ☆、此心   治平六年八月十七,正是中秋佳节方过,一个本无甚平常的日子。卯时三刻,公孙策照旧踏入宣佑门,前往紫宸殿偏殿候朝。他如常穿过那些甲胄森森的执戟之士,心中却莫名地起了警惕:侍卫们今日个个眼神锐利如刀,例行的搜身也进行得格外仔细。刚走了几步,正好遇见殿前司副都指挥使贺勇带着一队禁军自他身侧匆匆而过,公孙策忙开口叫道:“贺将军!”   贺勇听到叫喊,一面脚下不停,一面转头对着公孙策遥遥拱手,留下一句:“公孙大人,末将职责在身,失礼了!”话刚说完,那一小队人马就已经走远。   公孙策不由皱起眉头。看来宫中,果然是出了什么自己尚不知道的大事。他脚下快走几步,想着早一点赶到偏殿去,看能不能打听到些什么消息。刚转过一处拐角,忽然自身边传来一声低唤:“简文兄。”   公孙策正想得入神,冷不防有些被这一声吓到。他定定神往旁边看去,迎着朦胧的晨光,只见自己正站在一处三岔口,而另一边窄巷暗处站着的,可不正是韩琦?公孙策瞬间了然——他定是得了什么消息,怕进了殿不好说,这才赶着在此处等待自己。如此,他看看左右无人,便闪身近了暗巷。   韩琦带着他又往里面走了一段,才低声说着:“简文兄,时间紧迫,长话短说。我方才得了消息,昨日宫中出事了。”见公孙策了然地点头,他又凑近一些,几乎算得上是耳语:“据说昨日庞敏教授骑术时心怀不轨,致使皇上落马,现在仍旧昏迷不醒情况危急。”   公孙策当下大惊!他一把抓紧了韩琦的衣袖,几乎是颤抖地问:“当真?!”   韩琦握住他的手,面上全是坚决:“简文兄,你冷静些!皇上那边自有太医,相信会得天助。我们的任务,则是要为他扫清障碍。”   公孙策一惊之后也随即冷静下来。他不由松开了手,思忖一下说着:“你说的没错!那稚圭的意思是?”   韩琦冷笑一下:“不管庞敏是有心还是无意,总之这一次,我们一定要抓住机会,先断庞统一臂!”   公孙策看着他面上的阴冷,心中暗暗一沉。   文武百官在紫宸殿上齐齐候至了辰时一刻,还是不见圣驾。除了新帝,殿前缺的,还有中州王爷庞统,以及威远上将军庞敏。一些消息灵通的官员早就暗中得了消息,慢慢开始在堂上交头接耳低声议论。公孙策站在列里,隔了人群盯着前方袁旭的背影看了几眼,又轻轻低下头去。   眼看着朝堂上的议论之声越来越大,一个老太监急匆匆赶来,站在殿前唱了一句“今日圣上龙体欠佳,休朝——”他话刚喊完,就听袁旭冷笑:“圣上龙体欠佳?怕不止是‘欠佳’这么简单吧?下官怎么听说是威远将军谋害皇上——不知中州王爷,现在何处?”   “——本王在此!”那老太监正哆嗦着不敢答话,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殿门口响起,带着一如既往的低沉桀骜。百官闻声皆向殿门看去,只见庞统面色沉稳,步履如常,不慌不忙向着殿前走来。高高的银冠压着他墨色的发,却压不住他今日身上的戾气。庞统连眉梢都不曾一动,径自走到御座的台阶之前站定,这才转身看向袁旭,淡淡一问:“方才是谁在过问本王?”   公孙策,以及殿上的所有人都紧紧盯住这两人,而袁旭却只是看着眼前之人。短暂的沉默之后,他终于开口:王爷,是下官。”   “哦?”庞统随意应着。   袁旭定了定神。迟早,你我之间,终究还是要走到如今这一步!他不再犹豫,上前一步,亦提高了声音:“王爷,下官之所以问及王爷行踪,只是想确认一下,皇上是否如传言所说,因昨日落马摔伤,至今昏迷不醒?”   庞统也不啰嗦:“是。”   顿时殿上一片哗然,嗡嗡的杂议之声不绝于耳。   “那敢问王爷,昨日乃是皇上武课,有威远将军在,怎么会出这等事?”袁旭冷下声音一抖袍袖,“——这分明就是他有谋害之心!”   此言一出,方才嘈杂不堪的大殿上骤然一静,大部分官员都立刻闭上嘴低下头,紧紧盯住眼前的地面。瞬间的安静过后,即刻有几个声音附和上来:“对!此事一定要彻查!”   “中州王爷也脱不了干系!”   “谋害皇上,当诛九族!”   公孙策悄悄扫视开口的几人,俱在袁旭处见过。但狄青、韩琦等人,至今为止,还未开口。   两派党羽各自为战,一直争执到过了中午,暂定将庞敏打入天牢,由宁王爷、中书侍郎袁旭、御史中丞刘筠、刑部尚书齐述等人审理此案,中州王庞统监审。   公孙策冷眼看着朝堂上乱作一团,始终闭口不言。   傍晚时分,韩琦忽然来访。公孙策听到下人通报的时候并不吃惊,只吩咐着让人领他直接到后堂。   “简文兄!”韩琦面上带着喜色,一见到公孙策,刚要开口,又想到什么,还是先在窗边四下看了看。   公孙策淡淡一笑:“稚圭不必多心。我这里没有别人,你有什么话,尽管说吧。”   “恩,”要说的话这么一缓,方才进门时的激动之情稍淡,韩琦人已然冷静下来,“简文兄,我有一计,可除庞敏。若做得好,还能拉庞统下水。”   “哦?”   韩琦凑到他近前说着,“今日的情势你也看到,他们要公审。审来审去,要花掉多少时间?而且保不准审到最后,会有什么结果。若要断庞统此臂,我们得另寻他途。”   “稚圭既然已有妙计,你要我怎么做?”公孙策神色忽然一淡。   “简文兄!”韩琦喊他一声,忽然又犹豫了,“只是……只是不知兄是否同意……”   “稚圭且先说来听听。”公孙策安抚地拍拍他的肩膀。   韩琦看着公孙策宁静的面庞,终于下定了决心。他一把抓住公孙策的手,低声说着:“我知道兄有一个情同手足的朋友武艺了得……”   “别说了!”公孙策当即挥手挣开,竟背过身去闭上了眼。   “简文兄……”韩琦起身来到他身侧,低低说着,“简文兄,我也知这是在让他冒险,可是只要我们好好安排接应,天牢的守卫那边也……”   “你不要说了!”   “兄有没有想过,庞敏一死,庞统的势力就能削弱一半。而且我们能以灭口的罪名,和他斗上一斗。我……”   “稚圭!”公孙策慢慢打断他,终于转过身来,看向他的眼中全是悲哀。“你我相识两载,我待你如何?”   韩琦一愣,很快反应过来,深深一躬:“兄待我,情深意重。”   公孙策微扬起头,痛得再闭上了眼:“我等了又等,一直心存侥幸忍到今日——然而你,便是这般报答我的么?”   “简文兄!我保证你的那个兄弟不会有事,我……”   “韩琦!——事到如今,你还要继续演下去,然后在心里笑我认人不清么?!”公孙策乍吼出声,让韩琦瞬间愣住,呆呆地看着他眼中的烈烈火光。   “你在说……什么?”   “哈哈哈,好、好!好个兄弟!”公孙策冷笑三声,总算横下心来,和他一一算个清楚:“韩琦,你真当我不知你到底是谁的人么?”看着对面之人听到此处,那份张皇无措瞬间自熟悉眉目之间褪去,代之以沉静坦然,公孙策觉得再忍不住长久以来压在他心中的怨与恨——也罢!不如今晚就和他做个了断。“韩琦,你好啊!一直骗着我不算,现在居然要借我之手推波助澜,为他称帝寻上借口——更何况,你还想搭上我的手足兄弟!你真当我公孙策如此可欺么?!”   韩琦深深看他一眼,只问:“你怎么知道的?”   公孙策看着眼前曾引为知己之人在被拆穿后那份毫不在意的平静,便是愤怒,如今也只剩深深的疲倦和悲哀。“熏香。”   果然是那一次么。韩琦想着。他只很偶尔地见他一面,而且总很小心算着公孙策不得闲暇的时间。谁知人算毕竟不如天算,竟让他堪堪撞见自己才从他那儿过来。那件大氅在他府上挂了一阵,难免沾染上一丝半点房内的香气。走了一路本也散得差不多,谁知只这如此浅淡的一缕,竟也能让他有所察觉。亏他还百般小心,自那以后便也开始熏香掩饰,却还是逃不过么?   韩琦坐在那里,对着他微微一笑:“我倒忘了,就算别人不察,至少简文兄对那香味应是铭记在心的——毕竟曾闻了那些年,不是么?”看着公孙策开始发抖,他又说着,“可只凭那次的一点点香气,你如何能确定我有二心?也许会是谁家偶然也用类似的香料。”   “——不错”,公孙策稳了又稳,还是抑不住自己声音中的沙哑干涩,“我那时也确实不曾怀疑,甚至,我都想不起那是什么香气,只觉得有些熟悉。毕竟气味那么淡,熏香又何止百种,闻错了也可能;就算是他经年不换的香种,京城之大,若有别人在用,我也不知。可是上次皇上寿诞,我正巧看到……”公孙策再说不下去。长久以来把他像弟弟一样照顾关怀,当温情的面具被猛然掀开,一并揭起的,还有他的血肉。   韩琦沉默着。当时自己一见到鲤鱼后那下意识的一眼,全然是出自本心。在那一瞬,他不能思考,也无法抗拒。明明知道他正在病着,在吃的中药里面定有和鲤鱼同食会引发中毒的甘草,他怎能不忧?可是当察觉到公孙策的目光,他瞬间冷静下来,自己该做之事是什么。后来他独自在场中游走,隐隐约约感到公孙策的目光仍在不时追逐着他,自己便只有忍,看着他吃下那盘鱼肉,然后当晚病发,数日不朝。   “而且狄青,也曾提醒过我。“公孙策悲哀地看着他,”你本性高傲,唯对真看得上眼之人,才会主动攀交。你是治平二年的进士,那时许多仕子不满新政,纷纷不再求取功名。想必你是赞同他的治国之策,这才入朝的吧?更何况你还是…...”   “还是他亲点的状元郎……”韩琦淡淡笑着,颇有些感慨,“不错!当时我知道他要出兵西夏,便下定了决心。西夏、北辽,这些蛮夷之族一再侵略我大宋的疆土,残杀我们的百姓,他们该死!——简文兄,你可知我为何只落得孤身一人?”   公孙策不由怔住,然后也慢慢露出一个悲伤的微笑:“你这样想,也没有错。”   “所以我敬他!”韩琦忽然抬眼,凌厉的目光射向面前一直称其为兄之人,“公孙策,我在心中也当你是大哥,是知己,可是——你不懂他的胸襟为人!”真是枉费……他对你的一番情意。   “我不懂?”公孙策只喃喃重复一遍,然后便也厉起了眉峰,“弑君夺权,本就罪无可恕!”   “他之前所为,我不想说什么。但是现在,”韩琦站起身来居高而下地对他冷笑,“公孙策,你去摸摸自己的良心,难道你真的好好去想过他要做什么吗?”   “我……”公孙策一时迷惑。那些他觉得始终看不透的庞统的言行,有时也会对他说着一些令自己不敢相信的事情。“他,还有你们,到底是要做些什么?”   听着公孙策的低语,韩琦唇角勾出一个讥讽的弧度:“公孙策,你对他如此熟悉,如今倒来问我?还是说,你想透了,却不敢去向他一问么?——简文兄,”韩琦再低头看他一眼,只将万般心绪都掩在淡漠的表情之下,轻轻一句,“稚圭,告辞。”   公孙策,你对我的悲伤和恨尚能说出口,而我对你的,要从何说起?   从今往后,不是兄弟。 作者有话要说:     ☆、夜访   眼见着韩琦慢慢转身走出他的房门,那临去前最后流连的一眼,令公孙策呆呆坐在桌边,不动不言。人和人之间,究竟孰是孰非,又究竟是谁,不懂得谁?他不由捂上隐隐作痛的胸口,虚喘了一阵,终于在摸索着喝下几口热茶之后稍定下心神。对于韩琦,他自是心疼神伤,可眼下,新帝重伤未醒,朝中乱作一团,毕竟不是能顾着私情的时候。   公孙策下意识捏了空空的茶盏,对着闪动的烛火出神。此番皇上出事,若是庞统授意,不仅同他一向的作风不符,更重要的,却是他大权在握,大可不必如此做得这般下乘落人口实。若是庞敏自作主张,他摇了摇头,不,不会。以庞敏沉稳谨慎的心思,亦不会如此草率。几相权衡,皇上此事,十之八九和庞统无关。只是,且不论是否旁人暗动手脚,事情既出了,袁旭便是一心要断其一臂,而庞统,又是如何打算?   还有他们的关系。公孙策一直于此处甚感迷惑。既然韩琦心向庞统,狄青又出言提醒,分明是知他底细。如此说来,狄青当是和袁旭一心。可他总觉得,那个沉默坚毅的武将,并不像是个弄权的人物。他反复回忆着袁旭每每见到他时那捉摸不定的态度,韩琦表里不一的心思,加上即使叛出仍令人直觉胸怀坦荡的狄青,还有那个一直不动声色似全无作为的罪魁祸首的,往日那些令他无法理解的言行……公孙策越想越乱,抚着胸口有些疲惫地靠到椅背上。   当年举荐帝师,在自己之后,和袁旭一势的阮承焕保荐了庞敏、韩琦,而狄青,反倒是庞统所提。这几个人,在过去的数年、十数年、甚至更长的时间里,和庞统的交情,他公孙策就算只是旁观,也知道那决不是一句轻易说出口的“相厚”这么简单。现在这些人全然不顾往日情谊,在他们刀来剑往乱作一团的后面,到底隐藏着什么?   他的眼前纷繁交织,倏忽闪过众人的脸。时而是韩琦清冷中不掩寒意的眼,“你公孙策,不够懂他。”时而是幼帝满心的信任和依恋,“曙儿最喜欢王舅,王舅说,为君之道……”孰真孰假,便如台上的戏子忽然丢弃了脚本,前因后果全凭一己之兴,让人看不分明。   戏?公孙策忽然心头一动。韩琦的话再次响荡耳边。他眯起眼细细思量。有时人一旦换了角度,便能走出一条全然不同的路。   难道事情,真会是这样吗?   不、不,这要叫他如何相信!   可是公孙策,你扪心自问,这些,你难道是真的不曾想过,也全然不信么?   ——“还是说,你想透了,却不敢去向他一问么?”   韩琦,韩琦,事到如今,我是否还应当信你?还有……   公孙策一时百感交集,终于喃喃地,念出了这些年来在心底里总下意识绕开的名字:庞统……   他对着灯火久久独坐,眉心皱了又皱。一个念头一旦兴起,便如冬季干枯的草地上骤起的火星,悄无声息之间,已可燎原。假如真是这样,之前种种疑惑,反而得以解开。只是那个想法对他而言太过意外,简直可说是匪夷所思。公孙策心中混乱纷杂,他不知道自己是想去相信所以偏颇,或者是因为不敢信任方才迟疑。然而无论怎样,到了此时,他入局已深,与其犹豫徘徊任由摆布,不如抽刀断水一干二脆。   况且此时,庞敏,本就还杀不得。终于下定决心出了房间,对着匆匆迎上来的下人,公孙策吩咐着:“备马。”   公孙策虽骑着马,却并不抖缰驱驰,只让马匹慢慢走在路上。正是亥时方到,便是一向热闹的京都汴梁,到了人定时分,也只四下寂寂,悄声一片。 踏一路清冷月光,他心中却是越走越乱。于两个极端间摇摆难定的不安,一怒之下同知交决裂的痛楚,被他们联手欺瞒利用的恼恨,几厢纠结将他死死困在其间。而脚下这条长街两侧的风物熟悉一如昔年,更让他心头升起一种错觉,仿佛回到了数年之前的那个夜晚,他从这里决然而出,一去不返。   远远看到长街尽头的朱色府门,檐上还是那样挂着硕大的宫灯,烛火长夜不熄;灯下还是那样立着八名甲卫,笔挺的身姿如同雕塑,经年不改。   公孙策不由自主勒紧了马缰。那马不知其意,一时便在原地顿住不动。公孙策勉力压了压心中思绪,趋马上前,对着出言相阻的侍卫,淡道一声:“公孙策求见。”   不多时,便有一个下人匆匆而来,向他恭敬一揖:“公孙大人,此时时候不早,我家王爷已然歇了,还请大人见谅。”   歇了?公孙策闻言,只定定看向那人,目光中仿佛有针,直看得对方垂下眼,他才忽而一笑,道:“兹事体大,劳烦再次通传,只对你家王爷说一句‘庞敏’。”   那下人见来人丝毫不顾逐客之意,反倒意有所指,不由愣了愣,又和公孙策对视几眼,只得万般无奈地去了。   看着他融入夜色的背影,公孙策倏地收了笑意,方才好容易被强压下去的怒意不由直上心头。   不见?   在支使着韩琦对他如此欺瞒之后,竟然还将他拒之门外?   呼之欲出的怒气怨恨在胸口翻涌盘旋,但是,眼下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公孙策闭了闭眼,强迫自己稳下心思。   不多时,方才那人又返,道一声王爷有请,便领着公孙策入了王府。四下除了他二人脚步,所过之处一片寂静。他在蜿蜒的回廊内走着,远近灯火摇曳之间,带起微妙的虚幻之感。他一路行来,颇有些吃惊地发现廊外一花一木,一石一池,都是如此熟悉。此别经年,凡他目光所及之处,却竟丝毫未改,恍然如昨。廊外有星耀长天,园内秋风吹卷着黄叶簌簌而下,在微起涟漪的水面铺出一池乱金。不知觉间,心头被强压下的怒火隐隐变弱,转而生出些不明不白的意味。   此刻时候已晚,庞统并未在前院的厅堂。那人带着公孙策走了一阵,引他来到后院的书房。房内明亮的烛光在薄薄的窗纸上投射出一个男子的侧影,那端坐案前低头书写之姿清晰可见。   看着这亦如昨日的熟悉剪影,公孙策忽然有些恍惚,只听那下人已径自上前几步,轻轻敲了敲房门:“王爷,公孙大人来了。”   “请。”许是眼下操心在别处,房内的声音平淡直接,不带一丝情绪。公孙策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百般纷杂,平静了脸色推门入内,只一眼便看到案前之人。还是那样熟悉的轮廓,只是不知是否灯火的关系,他这么站在门边看去,心里生出的第一个念头竟是他似乎瘦了好多。   庞统听到门口声响,放下手中的笔合起宗卷,微微一笑起身迎上:“哈哈哈,公孙大人。今日本王见到喜鹊登枝,果有稀客登门。”   心知此行关系重大,公孙策立刻回神,收敛好所有心思,淡淡行礼道:“王爷言过了。”   二人在书房一侧的偏厅落座。等前来奉茶的侍女躬身告退,庞统唇边仍不减笑意,将茶盏又往公孙策面前推了推:“来,来,大人尝尝如何,这是日前南疆才进贡的青凤髓。”   公孙策从善如流地端起茶盏饮上一口,但觉茶香芬馥,入口回甘,不由抬头欲赞,却对上一双深暗难辨的眼,要说的话便顿了一顿。庞统见他察觉,不动声色收回目光,伸手取过面前的香茶饮了几口,这才抬眼问道:“如何?”   “果然好茶。”   庞统一笑,不再多言。公孙策知他在等着抓自己心浮气躁时的短处,便也不开口。二人一时对坐品茗,默默无语。   庞统喝了几口清茶便将杯盏放下。这次,那双沉墨的眸子毫不掩饰地定定看向对面的青年。这视线落在身上犹如实质,带着强烈的存在感,威压之中不掩暧昧,却也挑衅。公孙策低头拨弄着茶盏,看来不动声色,实际上方才那股好容易被压了又压的怒火已轰地一声,直冲心头。他忍了又忍,终于听得“咚”地一声脆响,公孙策将手里杯盏重重搁下,霍地抬起头来,一双眸子湛亮如刀,不躲不让地对着那道视线直削过去,目光中已然满是锐利的怒气。   庞统低低一笑,更是迎他目光上去,眸中愈见幽暗难明。公孙策和他对视片刻,藏在袖中的双手不由自主握紧。手心处的尖锐刺痛忽然唤醒他的神智,令他神智一清,立即醒悟过来。庞统见他突然不再纠缠,垂了眼去端案上清茶,心思一动抢了他的杯子,顺手将微冷的残茶倒在地上,重又满上七分,这才放到公孙策面前:“请。”   公孙策实在不欲再和他拖延,但常言道急事缓办,自己若当场和他闹翻,便真适得其反一无所获。他沉默着,伸手去取那杯新茶。手掌进退之间,庞统一眼瞥到那白皙掌心中有丝丝艳色,眼神一顿,终于开口:“方才公孙大人言此来是为阿敏之事,不知有何见教?” 作者有话要说:     ☆、旧事   庞统眼神一顿,终于开口问道:“方才公孙大人言此来是为阿敏之事,不知有何见教?”   公孙策心中暗道一声终于开局,先垂下眼再压了压心头百般翻腾的怒火,稳住心神,这才抬头盯住庞统,竟然一笑:“下官还以为,不过是一个旧部,王爷根本不放在心上。”   庞统见他言语相激,依旧态度淡淡,避而言他:“大人此来,便是来看本王笑话?”   “哪里,王爷说笑。”公孙策睨他一眼,“试问朝中,何人敢与王爷论心计手段?王爷既然排这一出,自然早就胸有成竹,事事安排妥当,倒是下官唐突了。”   庞统闻言霍然抬眼,眉峰一挑:“这话本王倒是听不懂了。”   公孙策也不理他,只清冷一笑:“下官向知王爷杀伐果决,却未料到袁大人一介文臣,跟着王爷久了,也下得如此狠手。”他紧紧盯着庞统,见他虽然面上不动,垂在案边的衣袖却微微一晃,更加上一句,“下官佩服王爷胆魄,需知世事,人算不如天算,只怕万一。王爷即便安排妥当,就当真没想过那天牢,或许是进得,出不得的么?”   庞统眼神一沉:“此话怎讲?”   公孙策盯着他的眼,却不答话,只定定看了片刻,然后叹一口气:“稚圭临去曾言,下官不懂王爷气度胸襟。”   庞统闻言一愣,又马上平静下来。只是他掩得住面上情绪,却压不下眼中跃跃精光:“公孙大人的话,怎么本王倒是一句都听不明白?可是其中有什么误会?”   他却并不答,在对庞统的细细打量间,先前摇摆不定的种种揣测竟似一时坐实。尚不及静下心来分辨真假,直觉已经堂而皇之先入为主,惊起他的滔天怒气。便见公孙策前一刻尚且平和的脸上忽然修眉直竖,拍案而起:“误会?那未知皇上的事,可也是误会?!”   庞统颊边的肌肉瞬间一动,猛然抬眸。对上那似可破风断雷的一眼,饶是公孙策暴怒之间也心头一震不由停口,庞统却忽然靠上椅背半阖了眼,仿佛对一切不再过问。公孙策看着他漠然的姿态中透出的疲倦,咬了咬牙,撩衣起身径自离去。庞统睁开双目,看着消失在门边的浅青背影,眼中一片深幽。   公孙策转出了房门,心中起伏却如大海一般涨涨落落,激荡难平。他沉默地跟着下人出府上马,却在门外立马良久,回眸一望。那视线似能隔了厚重的朱门,直看入庭院深深,重阁几进。   “……公孙大人?”听到一旁下人不解地出声相询,公孙策自马上投来难辨究竟的一眼,随即一抖缰绳,不声不响离去。感觉不到肃肃而过的清风吹乱他的衣袖鬓发,公孙策只觉内心交错纷杂,混乱难平。   如今看来,难道他真和袁旭假意决裂,以其收拢朝中敌对及中立势力,欲再造平衡之势?   可是,公孙策啊公孙策,你焉知这不是他为了废帝登基铺路?   不,不是!还不及细想,心里已有一个声音下意识反对。他煞费苦心地安排了这些人为帝师,便是欲皇上同这些可用之人相厚,朝夕相处有了感情,不仅臣子容易效忠,主上也容易对其信任。他以权谋之术教养新帝,或许偏颇,然却是真心授之以立国之道。而那袁旭庞敏、狄青韩琦,竟然同心联手帮他做戏。如此兴师动众费尽心机,必然所谋者大。若庞统真的无意帝座,他在这朝堂便是再留不得。现在看来,此间种种,他竟是真欲抽身而去么?   只是,倘若是真,他如今距至高之位仅止半步,为何不前?想起他靠在椅上那疲倦清减的姿态,不过数年,他却仿佛真是老了,再不见当年那种纵横恣肆,变得隐忍深沉。今晚看着他,只觉纵然再是眉眼带笑,也抹不去眼底的深深倦意。如此姿态,竟令自己一时莫名地想起昔日那个笑意清浅、却终究壮年而逝的亲王。那样的一双眉目之间,到底装得下多少担当计算?   然,若局是他设,怎可能与皇上落马重伤脱得开关系?他方直觉出庞统真意,便不由想到此节,一时暴怒难抑,恨他如此狠戾,居然能对一个八九岁的孩子下此毒手!更何况皇上,就算与他没有血缘之亲,却也对他如此信任倚赖,他怎对得起那口口声声的一句句“王舅”?   只是庞统那一眼,却犹如一盆冰水从头浇下,震慑之余令他慢慢平静,徒余愧疚。当局者迷。扪心自问,自己在理性之前先信了他,进而堂皇地摆出一副兴师问罪的姿态,不正是下意识知道他即便有万千手段,喜怒莫测,却最重情义,总是明里暗里护着珍视之人?所以由得他们肆意,不解释,不争辩。皇上之事,当是意外。确实,以他骄傲脾性,即便动手,料也不屑使出这种手段。   只是,公孙策,他凝神吸一口气,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岂可仅凭一己揣测,便确定他不会旧事重演?韩琦之事,与其说是担心他弄出什么乱子来,倒不如说是缚住手脚,就近监视。就算他念着一点点旧情一时容忍,也不代表你一介外人,能在他的局中有什么份量。他要做的事,无论如何也要做到底,你难道还不记得?   记得,我又怎么会……不记得?   ——那些以为早就尘封的旧事,原来自己,根本不曾忘却。   公孙策猛地一拉缰绳,马匹当下停住。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抛开杂念,只算利害。庞统之事,举足轻重,还需再行研判。只是眼下,至少一件事情是肯定的,庞敏,绝不能杀。   次日早朝,照例又就庞敏之事吵作一团。公孙策冷眼旁观庞统袁旭你来我往,不经意对上韩琦投过来的视线,等他看去,对方却已转过了脸,便只余心酸。   公孙策忧心着皇上情况,奈何内苑如今戒备森严不得出入,只能耐下性子等待消息。所幸下午,学士府上来了宫内太监,说皇上已醒,招公孙策入宫伴驾。   他急匆匆进了皇帝寝殿,只见庞统赫然在侧。他却不及多想,着急着去看赵曙的情况。幼帝此时已然清醒,只是面色苍白地躺着,全不见往日活泼模样。见幼小的君主挣扎着向他伸出手,公孙策一阵心疼,忙将他的小手握住,低声问着:“皇上,疼么?”   赵曙乖巧地点头,声音细弱却清晰:“疼,可是曙儿还忍得住。”他看着公孙策担心的模样,马上轻轻摇了摇他的手,扯出一抹笑意:“先生别担心,太医说朕没事了。”他说着想到什么,挣扎着提高了声音,“王舅,王舅——”   庞统闻声来到榻边,皱着眉头颇有些不悦:“还不好好躺着,让公孙大人陪你把药吃了,赶紧睡吧。”   “恩。”幼帝点头,闭上眼说着,“有先生陪着曙儿,王舅那么忙,就先去吧。”   公孙策不由抬眼,正巧与庞统投下来的眼神相触,便无声点头。庞统看他一眼,又交待了一旁的太医,方才离开。公孙策想着他眼中浓重的血丝,转头看向离去的身影,胸口添了一抹暖意。   服侍着幼帝喝过汤药,看他一副疲惫欲眠的样子,公孙策不禁犹豫着是否要此时开口。只是事关重大,拖延不得,他便狠下心肠,趁着太医离去,对着新帝问道:“皇上,庞敏之事,您打算如何处置?”   赵曙本已阖上眼睛,听他这么一问,虚弱地再睁开眼:“朕已和王舅说了,不关庞将军的事,是朕逞强,所以才……”   听着他言语中全无责怪之意,公孙策放下了心,凑近他近前安抚道:“皇上,没事了,您睡吧,有臣在。”   “嗯。”赵曙听话地闭眼,不一会便沉沉睡去。   目前这样就好。只要事情真是意外,皇上不欲杀庞敏,眼下而言就已够了。余下的,待皇上身体好转再议。 作者有话要说:     ☆、长歌   幼帝虽已醒来,朝堂之上的争端反而愈演愈烈,几成水火。再是迟钝的人眼下也知,袁旭已和庞统彻底反目,另立山头,何况早经过千锤百炼的众官员。   两强相争,即便是欲置身事外两不相帮,也得先掂掂自己的斤两,够不够只作壁观而不招致双方敌意。一夜之间,文武百官纷纷站队。因袁旭打着保皇的旗号,且之前没有劣迹斑斑,凭借着狄青军权在手,顷刻之间其人望暴涨,先前尚未连根拔除的倒庞一派以及一些正统的文臣纷纷依附,不知觉间,羽翼渐丰。   公孙策名义上亦是袁党,却一直沉默。二人之间仿佛有种无形的默契,他自不言不动,袁旭便也一直放任,不曾过问。眼见幼帝清醒,庞统却一直压着不让他临朝,任凭外面闹得山摇宇动,地覆天倾。公孙策不曾见过他们公审,但料想大局当前,庞敏定是要吃不少苦头。想起那个总是沉默地立在庞统身后的青年,他不由感叹:他身边究竟是有多少这般能赴汤蹈火生死相随的兄弟,才成就得了如今之局。   眼下两厢争执半月有余,足令百官看清朝堂之势。公孙策想,他也该进宫同皇上说上一说了。庞统,我曾经说过,即便是你亲布棋局,也总有不应你心之时。   幼帝近来身体已差不多大好,除了右侧腿骨折断尚不能下地之外,其余外伤早恢复得七七八八。公孙策照例看着他喝过汤药,这才开口道:“皇上,臣有事奏,烦请屏退众人。”   赵曙“哦”一声,并不很意外的样子,挥挥小手,在众人皆退之后又转过头来,“先生要说何事?”   “乃威远上将军庞敏之事。”   公孙策看着幼帝露出一个颇为得意的笑容,眼睛亮亮地双手一拍:“朕就知道!方才朕一看先生有话要说,就猜是这件事。”   皇上,已然有了审时度势揣摩人心的能力。   公孙策赞赏一笑:“皇上圣明!”   “其实也不是”,赵曙偏了偏头,“朕一醒来就说过不关庞将军的事,可是王舅却不让朕见别人,朕就猜着,你们定然有事要做——如今,可是差不多了?”   公孙策心中暗想,确实是“有事要做”,只不过,不是“你们”。但现在就将他同庞统,或者各派之间的争执摆到幼帝面前尚且嫌早,便只是再次赞道:“皇上果然聪慧过人!臣想奏的,确是此事。”   “恩。”   “皇上,未知皇上打算对庞敏如何处置?”   “如何处置?”赵曙皱了皱细眉,“必须要有所处置吗?”见公孙策点头,他想了想,“先生,你们非要处置庞将军,莫非是为他手上兵权?”   公孙策心中先是一惊,随即无比欣慰。他的皇上年纪尚幼,加上不解内情,居然能想到此节,实在难得。他深深一躬:“皇上圣明!”   见公孙策如此郑重,赵曙很是得意。他忽闪着慧黠的眼,细细的手指随意在锦被上划来划去:“朕再猜猜,先生是想和朕举荐他人执掌兵权?”   公孙策看着他犹如玩猜谜游戏一般乐在其中,不由笑笑:“皇上,兵权之事非同小可。眼下庞敏失职,若皇上不收其兵权,定遭群臣议论。但这兵权,决不可随意交托,非忠良之将不可付。而庞将军,”他话锋一转,“可罚、不可杀。他之前多有战功,杀之则冷军心。”   “朕本就没有罚他的意思。”见赵曙说得随意,他不由苦笑。庞敏本身无辜,奈何怀璧。只是不管闹成什么样,且不论庞统最终目的为何,此番都要留着庞敏。他不似庞统弄权,是个地地道道的武人。留之一方面稳军心,亦安抚庞统,施恩也可收为己用。另一方面,日后若有万一,还需以他牵制狄青、震慑外族。   至于庞统,公孙策微眯了眼。若真如自己先前所想,对于此举,他当是乐见其成;如若阻拦,其心必异——则,杀!   赵曙却不管公孙策心中千回百转,只顾偏着头问:“那先生的意思是?”   公孙策从容拜倒。“臣请皇上收回兵符,亲掌京畿兵权,软禁庞敏。”   次日圣旨一出,百官皆惊。在他们眼中势弱无依的幼帝,第一次亲下政令,就竟软禁庞敏直取兵权,强横如斯。然而袁党力保,更在天下尊皇一系中留下了忠义之名;庞统受到牵连,于舆论不利,非兵谏不能使改,终遂帝意。此后,庞党之势渐弱。   治平七年夏,西北有回鹘宗主扫平各部,羽翼渐丰。辽主耶律宗真未雨绸缪,奉上黄金万两,骏马千匹,致书宋帝,求降公主为妃。英宗准,遂择宗室美貌女子,以礼部尚书韩琦为使,不日赴辽。   只是出人意料的,自庞敏一事以来逐渐低调的中州王庞统忽言思念旧地,要求同往。虽以大宋摄政王身份随行未免纡尊降贵,但庞统强势,袁氏一党欲他离京,也自然推波助澜,终得成行。   和亲队伍出行当日,幼帝率百官于殿前送行。公孙策隔了数丈之遥,看着和亲使臣以庞统为首,自丹陛之下登上层阶,直到君前。   庞统今日一身玄色朝服,其上纹饰九章,交缠纷呈,煌然气象。他注视着天阶高处,慢慢穿过百官队列,面色沉静如常,一步步走得坚定有力。公孙策却在交身而过的瞬间,看到他鬓角处一抹白霜,不由恍惚。   惯例的形式过后,庞统代领众人拜别幼帝。他低头间,竟觉一双小手抚上了他的手腕。   “王舅,”赵曙似要说些什么,却终究咬了咬唇,目光中是满满依恋,“此去保重!”   庞统无言地站直了身体,拍了拍他的手背,广袖一扬脱出新君手心。他再看一眼这个从两岁起便跟在身边,时时殷殷叫着“王舅”的孩子,转身而去。   公孙策看着他如来时一般从容步下层阶,只觉此番尽管不是大军出征,未见他一身戎装战袍飞扬,那高挺峭拔的脊梁于安稳间仍透出凛凛霸气罡风,便如当年。   庞统慢慢地近了,很快就要走过他的面前。没有理由地,公孙策觉得心头略紧,还不及低头,已对上那双深沉如夜的眼。每每看着他的时候,越是靠近,便越是除了这双眼睛,再难注意到其它。若非今日不经意一瞥,他还真不曾发觉,这个总是桀骜飞扬的男子,鬓角已覆上薄霜。那相遇的目光平静如水,其下却又似激流万千,暗涌难平。公孙策还正愣着,那眼神一触而收,庞统已从他身边走过。他便微微恍惚着,目送着他整装上马,逐渐远去,心中忽然生出一种错觉,他这一去,便不再回转。   一个月后,当听闻韩琦自西域快马急传的奏折,公孙策虽然震惊,但心底其实并非真的那么意外。   韩琦上书,急报使团到达上京当晚,辽主大宴使团,中州王再逢故旧谈笑甚欢,大醉。因其身份尊贵,辽主特辟行宫别馆,故中州王未与其余使节同住。未料当夜行馆走水,事出突然,辽人保护不利,中州王殁,尸骨不存。   一向不在朝议间表态的英宗乍闻此报,当即雷霆震怒,咆哮不止。群臣皆惊,议论纷纷。庞氏一党坚决请战,袁派却百般安抚,直言天下初定,不宜再起战祸。两派争执不下,此事悬而未决。   然未及群臣定议,翌日韩琦第二封奏折已赫然呈于帝前。言其身为礼部尚书,当尽全力为中州王讨还公道,不辱我大宋国威。   “臣韩琦斗胆,愿代我皇,收回幽云十六州。”   此一言掷地有声,直断金石。百官附议。上亦不忤其僭越,许之。   又月余,韩琦得持幽云界图,率使团扶棺而返。英宗统百官迎于东京郊外十里长亭,群情默然。长亭之外,沿路跪着万千百姓,寂寂无声。   当漆黑的棺木随着辕车映入眼帘,公孙策再是有所准备,也在那一刻如遭雷劈,浑身上下抖个不停。自初闻此耗,他便未尝有过一夜安眠。只要一静下来,他就会想起当日那双沉如墨海的眼睛,那最后一个只在瞬间的凝视。其间多少深意,多少真心,时至今日,他总算看得明白,不再猜测徘徊。   他这一走,他当初苦心所设之局,已是大成。然而,公孙策悄悄捂上胸口,他能做的,固已尽心竭力;只是余下的部分,仍是未完。   韩琦拜倒在幼帝之前,泣不成声,称不得护中州王平安,失职在先;未待圣旨私做主张,僭越在后,求君降罪。赵曙面色戚然,却忍了泪水挽他起身,深深一礼:“韩卿收复故土功在社稷,朕代天下百姓谢过!”   百官安静地随着帝驾以及装了中州王骨灰的棺木回宫。其后,但闻哭声号号,涕泣成雨。汴梁百姓自东京郊外便步步相随,沿街见者尽皆跪拜,直到队伍入了皇城,人群依旧久久不散。   当诸事已了百官散去,公孙策沉默地步出宫门。还未及上马,便见眼前紫色官袍的清瘦身姿。   “公孙大人,好久不见了。”韩琦清冷的声音一如往日,只是那一向平淡的眉目间竟不觉染上了烈火般的戾色,“如今这般,大人可是满意了?”   公孙策默默注视着眼前他曾引为知己之人,微微摇头:“不,还是不够。”   韩琦眼中恨意更胜几分。他握紧了拳头,却终是转身走开。公孙策看着单薄的青年渐行渐远,忽然红了眼眶。 作者有话要说:     ☆、契阔   中州王乍薨,如紧贴着水面投下玄铁,水花不大,却激起其下漩涡横生,暗涌无数。朝中原本的平衡被一时打破,若置之不理,袁旭将会一支独大。就算他现在无意,时日一久,难免会出第二个庞家;地方军队亦因昔时主帅莫名逝去,群情激愤。眼下虽隐而未发,实际上呼之可乱;还有四边。攻无不克的战神已经不在,大宋若无猛将强兵,周遭不甘臣服的夷族必会卷土重来,届时又将战祸四起,生灵涂炭。   公孙策在房中百般思量。他当初力主留下庞敏,便是为着有朝一日情势急转之用。眼下召回庞敏固然重要,但……他眼神一凝,新帝年幼,亲政日远,纵使眼下此着能平政局,亦非久策。可是若真的为长远计,他便再留不得,袁旭等人,可能信任相托?   翌日,公孙策在百官之前向幼帝力主庞敏归朝。他留意细观袁旭狄青等人反应,俱见淡然,一时心中百感交集:庞统,得知交若此,天果然厚你!   见袁旭狄青无甚反应,手下党羽自不便开口;庞氏一党乐见其成,力主促之。当日英宗便下圣旨,着威远上将军庞敏官复原职。只不提交付兵权一事。   此后两月,公孙策除了朝会授课鲜少出门,只每日将自己紧锁府内,房中灯火时常至明才熄。   治平七年十月,一日公孙策神情肃穆来到君前,私呈万言书,内列新法六条,分离兵权,肃清吏治,遍陈利害,收权于君。在与幼帝详谈良久之后,他方才离去。   次日早朝,公孙策施然出列,上表变法,改革朝纲。群臣大惊,然先有韩琦,后有庞敏等有识之士力保,新法得以施行。历半年,其间艰辛种种,难以言道,但见大宋兵制、吏治一新,为日后新君亲政收权做足了准备。然,群臣私下议论不休,与公孙策日见疏远。   治平八年四月二十,公孙策于御书房拜倒君前,求调成都府。   对着赵曙泪光盈盈的眼睛,公孙策心酸无比,却仍笔直地跪在面前,说道:“皇上,眼下新法已成,无论臣在不在,均无大碍。臣请离京,不仅为除众议,也为警戒来者不可恃宠而骄,蔽乱上听。”说着,清俊的身影深深伏下,带了微微的颤音,“还请皇上……成全!”   幼帝知他皆为社稷,却仍是呜呜哭泣着:“王舅已经走了,眼下连先生都要弃朕而去么?”   公孙策直起身,怜惜地看着年仅十一岁的孩子。比起数年前自己初见之时,他这些年已然高了不少。想来很快,新君就会长成英挺威武的青年,真正地执掌天下,叱咤风云。他叹息着说:“皇上,吐蕃角厮罗非池中之物,野心勃勃,已收服六部,羽翼渐丰。兼之西夏在侧,先前一战虽拔其爪牙,但毕竟猛兽,不可不防。臣愿为皇上看守西边。臣只暂去,他日皇上但有差遣,”说到此处,他眼中已现点点清光,却仍旧殷殷抬首,凝视着年幼的帝君,“公孙策万死——不辞!”   三日后,帝师、观文殿学士公孙策除成都府尹,离京赴任。   初夏的成都不似汴京闷热,时有凉风习习透过打开的两扇轩窗吹进房来,令伏案阅卷的公孙策不由觉得有些醺然。他放下手中的笔,随手拈起一边的细小铜条拨了拨灯芯,漫不经心地看着烛火转旺,在二层小阁的墙壁上投射出一片阴影。忽然“咻”地一下,他还未及反应,便觉有什么东西破风而来,“铛”地钉在了他的桌上。   公孙策转头看去,却是一把闪亮的飞刀,于手柄处别了一块素锦,自正在风中微微颤动。看着似曾相识的薄刃,他不由自主低呼出声,却又连忙掩住了唇。深深吐了几口气,公孙策一时竟觉得浑身打颤、胸擂如鼓。他慢慢伸手出去,便连这松松系在刀柄上的丝帛也似同他作对一般,纠缠再三方才解开。若要是纸,只怕早被他扯得纷烂。   展开素白的丝面,便见淋漓墨迹跃然其上,笔笔是熟悉的铁画银钩,张扬恣肆丝毫未变,一如当年。书曰:   某离边日久,时常思念。今两袖清风,终得一游。前于塞上偶遇一事,感触良深,特记之,与君同观。   诗曰:   塞上有鹏海东青,不惧朔寒凌袤空。   振翅扶摇九万风,燕雀安能望其踵?   鸿鹄不单凌云志,长侣并翼翔栖从。   日日和鸣相呼引,夜夜同偎耐雪重。   谁家年少风流子,挽将长弓作满盈。   三矢齐发去如风,呼声啸啸乍惊鹏。   一鹏哀哀折其翼,一鹏长唳俯追急。   少年见获心生喜,拾将落鸿挂辔齐。   悲禽怒袭伤马眼,逼将骑手落马蹄。   上下旋击不复停,誓欲倍还报伤侣。   少年拔刀劈且刺,哀鸿马背和血啼。   或效同飞或共死,不复此仇定不息。   两情绻绻终不已,何惜双双堕九极?   策,禽尚如此,人何以堪?往日种种,可为浮烟?   公孙策盯着素锦上的一字一句,但觉心跳越来越紧,急促得令他一阵晕眩,竟有些看不明白其中之意。短短百字,他却需读了再读,心中有种空白纷乱的恍惚。片刻之后,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猛然抓过案上油灯,擎着它走到窗前探身下望。   他的楼前有一方小池,遍植青莲。此时正是花期,长天星子之下满池莲花清妍美态,却都比不过背手立在池边赏花之人撼动心魂。那峭直的身影察觉灯光,施施然转身抬头,正对上了焦急四望的公孙策的眼。   那双眸子漆黑如夜,凝视之时却流泻出星辰幽光。他微微一笑:“策,好久不见。”   (完) 作者有话要说:  历时半年有余,此文终于得以完结。刚开此篇时,已是多年不曾动笔,文风疏陋,各位大人见笑了!在此,对于支持此文的大人们道声多谢,感激不尽!   ☆、番外1 昔时人如玉   1.   东京汴梁,天子脚下。物宝风流,十里繁华。   正值元宵佳节,还只是天色微暗的时候,大街上已人潮涌动,摩肩接踵。孩子的喧闹声,大人的谈笑声,混着小贩的叫卖声,好一派节日景象!及至暮色渐浓,更是处处火树银花,各色宫灯流光溢彩,争奇斗艳,美不胜收。   “别闹了,这么多人看着呢…”走在路边一身白色锦裘的清俊青年微恼地向身边人一瞥,同时伸手拍掉那只欲揽在他腰间的手。那在他本就秀雅的脸上泛起的浅浅绯色,更引来身边人毫不客气的笑声:“感情公孙公子不知道什么是欲盖弥彰?今儿个上元佳节,大家都为看灯而来,四下又这么黑,谁有空看我们啊?还是公子自认天生丽质难自弃?“   “你?!“白衣青年心有不平,终是顾及路上人多,没有发作。   “好了好了,我这还不是看人多怕走散了嘛。“说话的也是一个年轻男子,剑眉朗目,一袭黑色滚金边云纹的华服裹在他高大刚劲的身躯上。此时虽在与人调笑,顾盼之间一副漫不经心的闲散,行动做派却自有威仪,让人一眼即知不是寻常人物。他说着又伸出手,只一捞就把那白裘的清瘦青年牢牢圈在身侧。那人挣了挣,手臂纹丝不动,四下看看无人注意,也就只得随他去了,心道不过分也就算了。然而,那人的“过分”从来都和自己相去甚远。白裘公子忽然感觉腰间被人不轻不重的一捏,顿时“啊”的一声脱口而出。   “庞统!“白衣青年当即气呼呼站住,立在原处一动不动瞪着身边的人。   被唤的那人一看情人神色,知他素来脸皮薄,此时已是真的恼了,立即柔声道:“阿策,怎么了?“见那人只是瞪着他也不出声,神色即刻一变,漫不经心立时褪去,眸光一冷威严顿现: “真是好大的胆子!当着本王的面,居然敢调戏本王的人!”随即语气放软,“阿策,别生气。我这就去找他出来给你出气。”看身边的人依旧一副气鼓鼓的样子,又凑到他耳边说,“就说人多不安全嘛,这样策你可更要离我更近些才好。”理所当然又伸手把他抱紧。   看他在一旁自唱自搭,把事情推了个十成十,白袍青年不由绷了绷,到底还是没绷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二人,正是外出凑热闹看灯会的中州王庞统与公孙公子公孙策。说是看灯会,主角理应是五彩宫灯。然而我们文采风流天下第一的公孙公子,却显然不单是冲着看灯来的。   这世上凡是自认聪明不凡人物的通病,就是只要有展示才华的机会,必要争出个你高我低孰雌孰雄来。本着“有才不露是浪费”的原则,这二人一路晃晃看看,到底是奔着灯会的重头戏——灯谜大会而去。   但是刚才给庞统那么一闹,公孙策心里多少很有些小性儿,又不好在大街上公然发作,当下心念一转,道:“尝闻王爷文韬武略皆是出众,行军布阵自不必说,文采风流亦是高人一筹,远非不通文墨的寻常将军可比。“   庞统听了只是眉峰一挑,看着情人似笑非笑。   “听说今年灯谜大会头奖的宫灯,乃天下第一的灯匠呕心沥血耗费半年时光方才制成,必定不凡。料想此等宫灯挂在你中州王府,断不会辱没了王爷的朱门玉户。“   “好。“庞统也不多言,一口应承。   “这么说王爷是志在必得?既如此,不如我们赌个彩头。“公孙公子当即打蛇随棍上。   “彩头?“心知他这是有备而来,定是尚为先前之事气恼,便问:“你要什么彩头?”   “王爷若是输了,”公孙公子侧头灿然一笑,一字一顿:“这个月就要委屈王爷下、榻、书、房了。”   “哦?这么严重?看来本王是无论如何要全力以赴了。但不知——”庞统唇边绽出一抹笑意,“若是本王把灯取回去了呢?”随即直接低头在公孙策耳边低语几句,后道:“人称天下第一的公孙公子可敢与本王赌上这一赌?”   公孙策一听他开出的条件,当下便要回绝,又明明白白看着庞统眼中不掩的挑衅和张狂,心中那股气憋得他不行,狠狠一跺脚,“赌了!”   2.   既已说定,二人便直奔灯谜大会所在而去。过了一个转角,只觉相较别处,此地更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常。街道两边各挂一列一式一样的宫灯,随风摇曳,煞是好看。道路正中置一处高台。此时天色不早,台上早有裁审坐定,只待灯谜大会开始。   又一盏茶功夫,只见一垂髫小童手执小鼓,“咚咚”几声,顿时台下为之一静。座正中那位五十岁上下、一派斯文的老者慢慢站起,微笑道:“各位,又值上元佳节,我们按照惯例举办此次灯谜大会,意在大家同乐。”说话间有一少女持玉盘上前,盘内的东西被厚厚的黑缎盖了个严严实实,不知是什么物件。   “各位请看,”老者说着伸手揭开黑缎。霎时间华光乍现,耀人眼目,只闻台下阵阵惊呼。原来盘中乃一八角琉璃宫灯。灯身上下颜色分为三段:最上为赤红,烈烈如焰;中段碧绿,湛湛春水;下端苍蓝,八月苍穹。更难得的是三段颜色并不生硬相接,而是巧妙渐变,似彩墨晕开互相交融,整盏宫灯浑然天成。八角饰以水晶珠串,风过处带起阵阵细碎的声响。待众人再细细看去,更惊觉灯内大放光华的哪是什么灯油烛火,而是真真一颗指盖大小的明珠!此等价值连城的宝物,自然让台下众人死死盯住,心生艳慕。   “如各位所见,此灯乃当世第一灯匠呕心沥血而成。今晚在此,静待才高者得之。待字谜出,众位尽可将答案各自记在纸上,赛终由裁审统计,答对多者为胜,也请在场诸位一起做个见证。如果众位无甚异议,我们这就开始吧。”   “恩,原来如此。此灯虽称不上举世无双,但也却是难得一见。既是公子想要,本王自当取之。”庞统如此淡淡道。   “不见得吧?想我朝人才济济,才高八斗者比比皆是。有道是术业有专攻,劝王爷莫看轻了文人。”这自是来自庞统身边的公孙策。   说话间,灯谜大会已正式开始。两红衣美婢拉开一幅卷轴,上书:“为数虽少,却在百万之上。“当下众人一阵动笔,庞策二人自不待言。   那二女退去,又见新幅是“上下不分“。二人又是”唰唰“几笔。公孙策写罢抬头,见那厢也收了笔,冷哼一声:“这有何难!不过是些开胃小菜,且看下面的!”庞统闻言只是递了个“兵来将挡,能奈我何”的眼神。   灯谜果然越来越难。刚开始几乎人人动笔,慢慢地,人数减至一半、小半,早有些放弃的三五扎堆低声讨论。到了现在,大会已近尾声,几乎人人都安静等着,看最后谁能拔得头筹。   终于到了最后一条:“水映横山落残红“。待此谜一出,台下一阵嗡嗡议论之声。一旁早有数个小童手持竹篮四处收集答案。   庞统思忖一下,在纸上写下几个字后将之递出,转头正对上公孙公子好整以暇的眼神,那其中“天下第一舍我其谁”、“这么简单简直是侮辱本公子的智慧“的傲气让他顿起怜爱。抬手去抚那人肩背上整整齐齐垂下的乌发,默默不言的纵容着这份可爱的天真。这个如琉璃一般纯净的人,也如那灯一般有诸多颜色,然心中亦似那明珠流彩,光亮一片,不带一丝阴霾。他始终坚持的认为,凭着自己的智慧和才学,总能试扫人间不平,让冤屈得以昭雪,让人心得以涤澄。不是不曾窥见过朝堂朝云暮雨,人心难测;亦历过沙场血雨腥风,生死一线,可他始终相信人性的光明与真诚,相信人可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正是这份执着的近乎盲信的善念,织成一张密密的网,将他紧紧网罗其中,却终不悔。   忽然感觉庞统收敛调笑之意,一片沉静温柔,公孙策抬眼略带迷惑,却笔直的看进他的眸子。眸光中既是对情人全心全意的信任与依赖,又诉说着他不带阴影的清澄内心。那毫不矫情的率直,每每让庞统觉得惊心动魄。除你之外,再无他人。庞统心中再泛一缕柔情,伸手将他拉近,用自己的掌去温暖情人冬夜执笔后冰凉的双手,一边道:“怎么?且安心稍待。。。”   正说着,先前那老者又至台正中,抬手示意众人安静。台下谈笑之声渐消,齐齐向台上望去。   “咳——适才众裁审同老夫一道评判,有三位公子皆是将谜题全部答出。然其中一位仅是作答,另两位却各自以谜解谜,甚为风雅。依老朽之意,恐怕只能让亦全部答出的张公子抱憾了。“说着他向台下揖了一揖,登时台下有人还礼,道技高一筹理所应当。   老者致过歉意,接着说:“然而这两位公子,虽皆是以谜解谜,却不尽相同,我等实在难做裁定。然,灯只有一盏,还要请在场诸位帮老朽等人拿个主意。”说罢,他拿出两张纸,分别一一对照念了出来。   “这第一条嘛,‘为数虽少,却在百万之上’。一人作‘生死之交’解,一人作‘春雨连绵妻独宿’解。”闻言台下一阵哄笑。公孙策亦向旁撇撇嘴道:“恁得轻浮!”庞统只一哂,抛了一个“公子知本王甚深”的欣慰眼神。   “这‘上下不分’嘛,一答‘不上不下,上上下下’,一答‘上下一体’。……”   老者每念一条,即引来一阵议论不止。论及工丽巧思孰优孰劣,甚至有年轻些的文人学子争执起来。   “公孙公子独占天下八斗之才,自当高下立分,竞劳众位议论良久。看来公孙公子先前的‘人才济济’姑且不提,这‘慧眼识才’者也是不多啊。正所谓‘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可叹啊可叹……”听及身边议论纷纷,庞统故作嘘唏,然后言语稍顿,复又一笑不再多言。   原来公孙策听他嘲讽,加之先前一番良苦用心恐要落空,不觉又急又气,当下一脚狠狠踩了下去。见他无甚反应,随即想到以自己的力道当然对他而言是不痛不痒,便又将吃奶的劲都使出,高抬起脚又是反复几下。   庞统知他恼着自己,不忍令他一脚落空,也就大方的随他去踩,一边心道他这副气急败坏霍霍磨牙的表情最是可爱。   公孙策自在那边踩了几下,见他始终不动声色由着自己,也知他这是让自己出气,倒不好继续发作,显得自己小家子气,便也收了脚。   再说众人议来议去,只觉两人心思皆巧,亦拿不定主意。犹豫间忽一人说道:“不知这是哪两位才子,可否让大家一见?”这话提醒了众人,皆点头称是。那老者也道:“正是正是。不知公孙公子与庞公子可否赏脸上台一见?”   公孙策闻言一怔。本来他生性是极爱出风头的,若换作平时定不推脱。只是此刻心中着实不愿与庞统一道露面,也许是心中有鬼,总觉得会被旁人看出二人关系暧昧。庞统那边知情人定有几分不愿,于是直接拖了他就走。左右见二人一阵拉拉扯扯,便知其身份,皆自觉让出一条通道,让他们过去。   “去嘛去嘛,兄台大才,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要是我…”众人看出公孙策不情不愿,便在一旁推波助澜。如此这般,公孙公子终是万般不愿的抛了头露了脸。   “他们是一起的!既是相识,又难分高下,不如二人共有此灯岂不解了难?”人群中有人嚷嚷,登时附和一片。老者闻言回头与余下众人商量几句,问道:“我等皆以为此法甚好,不知两位公子可愿共赏此灯?”   “愿!”   “不愿!”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台下一片哄笑。公孙策跺跺脚,又清楚道:“凭什么我要和他共有此灯?!”   庞统还未开口,自有好事之徒接口:“这位公子,你二人既联袂而来,必是相熟,又皆有大才。莫非高山流水之意,尚不如一盏小小宫灯么?”   庞统闻言大笑,抚掌道:“此言甚是!”复又兀自低眉,一派叹息神色,“只恐庞某是空有落花意,不解流水情。”   被他们这么一唱一搭,可怜那才高八斗的公孙公子,也被这么生生僵在了台上,脸上红红白白,心中不知是何感受了。   老者见状又问:“两位公子可愿共赏此灯?”   “庞某愿意。”   “我…愿意…”公孙策只得咕哝一句,含含糊糊应了,已全然不记得所谓彩头,也没了一较短长的兴致,只求速速离开,图个清静。   “既如此,此灯就如老夫做主,归庞公子、公孙公子两位共有。恭喜啊!“   3.   公孙策着实不记得后来是怎么应的怎么离开的。等他回过神来,人已坐在中州王府常住的厢房软榻之上,桌上各色茶点样式缤纷,旁边还温着一小壶酒。窗户只半掩着,隐隐约约能看见檐下挂着的正是那盏赢回来的宫灯。而庞统,正斜倚在他对面,隔着矮几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公子可是回神了?”闻言,公孙策硬生生打了个激灵,往后缩了缩。这原因么,除了那个他自己许下的彩头还能是什么?此时庞统忽然动了动。公孙策当下以为他要凑过来,马上弹簧一样跳起来道:“你说话不算数!你又没赢!”   谁知道庞统根本没有起身的意思,只是懒懒的换了个姿势,端起桌上的酒壶为两人斟上。他没料到公孙策会有如此大的反应,倒酒的手顿了顿,无奈道:“本王又不打算拿你下酒吃,你紧张什么?”   听出他言语间的些许不悦,公孙公子也知道刚才自己反应大了,不好意思的嘿嘿笑两声复又坐下。刚坐定,又想起什么,说:“不过今晚这赌,可不算你赢。”   “哦?怎么说?”对面庞统听了还是淡淡地。公孙策却是知道,他越是云淡风轻的,就说明他心里已经是有几分在意了。但是想想赌约,公孙公子银牙一咬,好汉不吃眼前亏,自己既理直自当气壮,怎么也得和他论个清楚。“恩,那个。。。明明说好了你若拔得头筹才算赢,可是现在这灯是我们共有,就是说你我不分高下。你既没有高过我去,当然不算是赢!”   “哦。”庞统这次只应了声,意思我听到了,多一个字都不给。公孙策知道他确实是气了,想想看也觉得自己不大公平。我公孙公子当然是宰相肚里能撑船了!他看着庞统自顾自喝酒,想了想还是加了一句,“不过既然如此,也不能算是你输。。。”后面声音低了下去。   “所以?”   “所以。。。你还是在这。。。住吧。。。”公孙策说得吞吞吐吐。自己说出这话,好像自荐枕席一般,让他红了脸皮。   “这么说,本王还得谢谢公子大度了。”庞统那边又是一饮而尽,终于抬眼,“公孙公子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啊!”   “谁说?!”   “怎么不是!难道还是本王记错不成?当时公孙公子亲口说出的话,这才一个时辰不到就忘了个一干二净?”   “我怎么说的!我当时说的不就是。。。”说着说着,公孙策自己声音低了下去。   “不就是‘料想此等宫灯挂在你中州王府,断不会辱没了王爷的朱门玉户’。公子可记得本王是怎么答得?本王说‘既是公子喜欢,自当取之’。对也不对?“   “。。。“公孙策一时语塞,心中暗恨自己当时怎么不说的明白点,结果让庞统这厮钻了空子。   “现在呢?灯取回来了,并且是真真正正判给本王一份,本王又亲自一路拿着回来的。公子怎么说?”其实最初那个赌约不过是庞统喜看情人脸皮薄却又被逗弄得抓狂的别扭模样,这才顺口一说,心中本不甚在意。毕竟人在自己身边,天长日久,想怎么逗还不有的是机会。但看公孙策那副急于推得一干二净的样子,心中真的恼怒起来,道他对自己就这么不放在心上。于是闷头喝酒,再不想多说。   公孙策刚才也是今晚被逗得很了,一肚子气不顺,加上那彩头着实让他有些说不出口,这才和庞统闹得不甚愉快。他看着那厢犹自一杯又一杯,眼看一壶酒被他喝个精光。念起他平时大事小事,总是顺着让着自己,极少和自己生气。这次也定不是为自己忤逆,而是有些觉得不被重视吧。又想及他长年征战,身上大小伤痕无数,这次回来左肩上又添新伤,其实这几日也还不算大好。公孙策心中便是一软,也罢,自己想些什么那人何尝不是清清楚楚。以现在两人的关系,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分别。虽然他们在一起经年,自己却总是脸皮薄。可是他既然想听,便是心中多少尚有几分在意,不然当时也不会脱口而出讨这个彩头,就说与他听又何妨?反正,出得他口,只入得他耳,再没有旁人。   想罢,公孙策抖了抖衣衫,磨磨蹭蹭站起来挨到庞统身旁坐下,伸手从后面把他抱住,将脸贴在那坚实宽阔的后背上,低低地说:“你别生气。。。你也知道的,我、我说不出口。。。“   庞统在被他抱住的那一瞬心中就是一软,暗道算了,你心中如何想我也不是不知道。还没待他开口,耳边那声音又低了几分,堪堪让他听见:“我、我,公孙策。。。此生。。。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2 君心如我心   1.   公孙策来往于侍郎府和中州王府已有一段时日。虽然王府一向门风森严,但日子一长,奈何人性本贱正爱这家长里短,何况这两人哪一个都不是寻常人物,难免有几句闲言碎语顺风顺水地流了出去,让一些有心人从中嗅出几分不同寻常的味道。后来竟连坊间都渐渐有一些捕风捉影添油加醋的传闻暗暗流散开来。   庞统此时正赋闲在家。自和礼部侍郎大人两相交好,那些声色犬马风花雪月之所自是不再涉足,自然耳不闻心不烦。何况这人一向我行我素惯了,几时在意别人的眼光?他认定的事情就算是庞籍当面劝诫,他也只是自娱自乐权作过耳边风一般,更不要说放眼这大宋全境,有哪个敢当他的面诋毁他中州王的心爱之人——又不是活不耐烦了赶着去投胎!   但事情到了公孙策这边可就又作两说。自古男风便传而有之,只要其中一人稍微势弱,男宠、小倌之说便跑不了去。他本看来清秀文弱,又是个饱读了诗书的,人称大宋第一才子,自当礼教传家,却居然做出这等寡廉鲜耻之事,简直是丢尽了大宋文人的脸面!想来他这礼部侍郎,也少不得是从床笫之上要来的吧?于是就有些自诩高洁不畏强权之人两次三番在公孙策面前明呛暗讽言语挑衅,再摆出一副“怎么着,怕你啊,不过就是个男宠——你再去庞统那厮床上哭啊”的嘴脸。公孙策总是咬紧了牙,把愤怒暗自吞下,从不和庞统提及。   2.   一日公孙策下得早朝偶有兴致,褪了官服独自至汴京有名的茶馆小坐。结果正碰上不长眼的,不识得大宋第一才子真颜,几人兀自聚在一起交头接耳嘁嘁喳喳说得吐沫横飞,正是庞策二人的暧昧关系。自己的私事被人当做茶余饭后的闲谈笑料,更何况讲得如此不堪,公孙策当场就握紧了拳头,差点一怒而起冲上去和他们理论清楚,却仔细一想,忽然黯淡了脸色:自己这是气些什么?又有什么好理论的?他们说的可不就是事实么?自己和庞统…他只默默在茶桌上留下茶钱,转身出门。   在此之后,公孙策当然不愿再踏入中州王府。庞统在府中等了半日,不见他回来,便打发人前去询问,却原来那人已回了侍郎府。不是约好晚上赏月么?庞统皱了眉,吩咐备马前去一探究竟。   一进府门,庞统便被一战战兢兢的门童拦住,“王爷,这…今天大人交代了,说身体不适不见客。”   “你可看清楚,我不是‘客’。”庞统双眉一挑,很是不悦。   “这…其实大人是吩咐,别人可以见,就是王爷您…”那人看着庞统脸色,越说越害怕,最后“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瑟瑟发抖,“王爷饶命!王爷饶命!”   庞统冷哼一声,径自进门转入后园公孙策居处。   房内侍郎大人显是正在发脾气。庞统还未进屋,就隔着打开的两扇轩窗看见公孙策正在写写画画,却是写上两笔就狠狠撕一张。   哦?看来已经有一会儿了嘛。庞统看着满地的纸屑想着,有些头痛不知道他又在生什么气。   公孙策正抬头沾墨,便见庞统锦衣华服翩翩而来,眉眼闲适一身风华,心中更觉恨恨,当即抢两步过去要将大门紧紧锁上。庞统一见这架势,知道他原来是生自己的气了,虽然还不明原委,但怎么能让他把自己关到门外去,便一个纵身越窗而入。   再说公孙策那边牢牢锁好了门,觉得放心些了,正缓了脸色回身打算再写几行,转头就见那人好整以暇坐在椅上等着自己了。   “…….”公孙策只能视他无物,径自冷下脸又去拿笔,却感觉一下被人从身后轻轻抱住。   “怎么了?”庞统一边在他光洁颈项流连,一边问着。   “你放开!住手!”公孙策拼了命挣扎,直接伸手抓伤在他腰间手腕处的裸露皮肤,全不似以往小打小闹。庞统有些惊讶,难道他是来真的?想想公孙策虽颇有些小性儿,也确实脸面薄,但断不会这样没头没脑不知轻重,便松手放开他,柔声问:“阿策,怎么了?”   公孙策一得了自由,便立刻退了好几步离他远远的才站定,瞪着他闷闷道:“没什么…”   庞统见他这样反应,眯起眼睛仔细想过,忽然冷不防问出一句:“他们怎么说你的?”   “没有!他们什么都没说!”话一出口公孙策就清醒过来,答得太急太快,正是欲盖弥彰。   果然庞统一听这话,当场冷了脸色,“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本王心爱之人也是他们能说的么?!”   “你还想怎样!现在已经传得如此不堪,你还赶着趟要给他们再添上一笔怎的?!”公孙策见话已说明,便不再忍,当即发泄出来,冲着庞统一通吼。   庞统看着他眼中怒火熊熊,心想我自有处置之法,但是当下先安抚了公孙策要紧。他几步上前,轻轻把他又揽进怀里,柔声说着:“策,我知你委屈。是我不好,让你受这种侮辱。但你我是两情相悦,并不是他们所想的那般龌龊,你又何必同他们计较?”   公孙策本就委屈,被庞统这么温柔哄着,心下稍平,也不再挣扎,只伏在他胸口沉默。却是听了庞统这句,他又抬头恨恨道:“你当然不在意!任谁都能想得出你庞统庞大将军何等人物,怎么可能屈居人下,必然是我…我一个大男人被人传着不知廉耻曲意承欢,就连官位也来路不正!你却说的如此云淡风清,感情又不是说你!”他这么一吼,苍白着一张脸,眼睛都红了,身体也因气愤兀自颤抖,让庞统看得心疼不已。   “那阿策,你想怎样?”   “我想怎样?简单!我们从此桥归桥路归路,王爷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其实这多半也是气话。但是当时公孙策不假思索一口道来,着实让庞统愣在当场。他慢慢眯起了眼睛,公孙策离他如此之近,自是感到这人明显的愤怒。他正有些犹豫,抬头看着他刚想说些什么,忽然又感觉那股怒气已经褪去。   “阿策,如果…你我易而处之,你会不会不再怨怒?”公孙策还没想明白此中深意,便见庞统眼中那深沉的温柔。   “什么?”他还是冷冷问道。   “我知道你跟着我确有委屈。所以…”庞统忽然收了沉稳的口气,冲公孙策邪邪一笑,“本王今日也自荐枕席,为公子暖床如何?”   庞统此人,正是果决有担当,一旦下定决心便付诸行动决不轻易更改。那边公孙策还愣在原地不明所以,这厢庞统却已除冠解衣横卧榻上,对着公孙公子扬起斜飞的眉,招着手挑逗的一笑。   这…是个什么状况?公孙策继续发呆,庞统却已有几分不耐:“公孙公子你到底要是不要?莫让本王改了主意。”   公孙策这才明白过来,却还是不敢置信,几步走到床边有些担忧地伸手去摸他的额头。   庞统见状不由笑开,我没发烧说胡话,只是,他顿了一下,深深看进公孙策眼底,我不想你觉得委屈,觉得我对你只是戏弄玩笑。   公孙策闻言,当即觉得眼睛一热,却被庞统一把拖拽下来倒在他身上:公子这是做什么?怎么好像本王对你欲行非礼一般?刚才还说自己是个大男人,真没见过这样的…   没见过这样的?我怎么样了?   没见过公子这样对着本王如此英俊潇洒国色天香,任君采撷却不为所动之人——莫非公子是有心效仿柳下惠么?   公孙策一时恼怒,张口就对着庞统吻了下去,也终于开始小心翼翼、略显笨拙地拉开他的衣襟,一寸寸抚摸上其下的身体。每当他的手抚过那些经年的伤痕,都要心疼地摩挲许久,然后起身轻轻烙上一吻。庞统从未见他如此主动过,舒服地眯了眼放松身体享受。   那边公孙策终于吻到庞统下腹处时,又变得开始迟疑起来。庞统明显看到重重红云笼了他清隽的面颊,引得他心中一阵怜惜。他便轻轻抓了公孙策的手,带着他放到自己两腿之间,柔声问;阿策,你看清楚,我是谁?   是…是庞统。   恩,我是庞统,是你的爱人。而这,是我的身体。所以,做你任何想要做的,没什么可害羞。自古以来,闺房之乐就是如此了。   言罢他又邪邪一笑,微起身附在公孙策耳边重重吐息:要是公子不会,那还是换本王来吧。说着就作势要撑起身体将公孙策反压至身下。公孙策一急,把心一横就一把扯下庞统的亵裤,把他的宝贝抓在手里。   3.   公孙策在那边看看摸摸,磨磨蹭蹭了半晌还是不敢怎么动手。庞统那边却是初次被爱人如此对待,已经感觉心中有些冒火。   公孙策做到这里,便犹豫着不知如何继续,只能抬起一双雾气蒙蒙的眼半是无措半是求救地看向庞统。   庞统被这样的眼睛看着,只觉心头的火烧得更旺。同时也有些好笑,心道我调教了这许多时日,怎么这个人还是像初次一般如此青涩。他这样想着不由心中爱怜大起,不忍见他手足无措,便又将公孙策拉到自己胸口,轻轻咬上他的耳朵,同时伸手进他衣襟挑逗抚摸了好一阵,直逼得公孙策面红欲滴吟哦出声方才稍停。此时他再隔着亵裤往公孙策下身探去,感觉那边也已是蓄势待发,心中一阵激烈挣扎反复再三,才终于强压下自己的心思,声音低哑地在他耳边吹气:来吧。   公孙策已被他逼得全身绵软,哪里反应得过来。庞统看他此时情态更觉爱不释手,只得先狠狠掐了自己一下,重重喘息片刻才抬手拍了拍他面颊,叹着气又说了一次。那边终于明白过来,却犹是迟疑,试探地问:真的可以么?   庞统终于忍不住爆发出来:公孙策你怎么这么麻烦!闺房之中,就你我二人,你情我愿,有什么好想的?他此时已被公孙策折腾得再受不住,心中真恨不得当场反悔翻身其上。   公孙策这时终于清醒,看见此时庞统双眼已是燃烧欲狂,却仍自生生压抑着,这其中隐藏的种种坚定爱怜信任宠溺,让他心中瞬间一荡,一股柔情涌上心间,催动着他伸出双手揽上了爱人的颈项,在他唇间烙下一吻。   那边庞统正饥渴欲焚,见他自动送上门什么理智什么忍耐全在瞬间飞到九天之外…   良久之后,云住雨歇。庞统揽了公孙策在自己胸前,觉得一阵心虚:“那个…我…”   他还未及说完,公孙策却是抬起略显疲倦的眼深深看着他,唇边带一抹笑意:“你不用说,我知道。只要你有心就够了。”   庞统看着怀中之人那明澄似镜、清淡若水的眉眼,在方才的激狂退去之后,另一种更温柔也更持久的悸动慢慢鼓荡着他的心脏。于是他不由收紧双臂将公孙策再搂进几分,低头轻轻吻上他的唇。   公孙策,庞统此生,绝不负你!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3 逸兴壮思飞   1.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秋渐霜寒。北邙山上枫林尽染,血色如花。被猎猎山风一吹,万千叶片纷乱翻飞,如同满山旌旗飘飘摇摇,淡了画意诗情,平添几分肃杀。   “冷么?”庞统把公孙策又往怀里揽进几分,语带微责:“早跟你说过山间早凉,这北邙山四周又是平原风大得很,你偏不听,非要赶来赏什么枫?”   公孙策只是笑了笑,放心地把大半重量交到身后那个坚实温暖的胸膛上,“没事,我哪有那么娇弱。不过在京里呆久了,想出来透透气。”   “透透气?公孙公子还真会挑啊。”庞统挑眉,“能想到来这北邙山上观枫赏月的,公子就算不是前无古人,至少在本朝是后无来者了。”   北邙北邙。自古有云,生在苏杭,葬在北邙。其实这北邙山,或许有人不知,它指的并非一座孤山,而是紧依黄河的一个小山群,也绵延数十里,大小山头不一而足。据传此处风水世间少有,聚龙脉灵气,故汉朝以来皇家陵墓多依山面水建在此处,寻常百姓又哪里进得来?况且这等肃杀之地,除肖想盗墓之人,平常人便是能来,也巴不得远远避开,说白了还不就是些坟啊冢啊,不吉利。   但是昨日,公孙策不知动了那根神经,非扯着庞统说要来此处看看。庞统拗不过他,只得悄悄单人匹马行数百里带他来到这北邙山上。   “我又不是一个人,不是还有你么?”公孙策笑语晏晏,让庞统心中的一丝不快也就此烟消云散。“在想什么?”他紧搂着爱人单薄的身体,轻轻俯身到他耳边。   “没…没什么。”公孙策微微偏了偏头,盯着对面重重叠叠的群山,有些入神。   庞统便随他目光放远望去。北邙山其实风物并不算佳,既没有南方丘陵的风流俊秀,亦不比北地山脉的气魄雄浑。群峰虽多,山势却都不高,其上植被也稀稀落落,间或露出层层坚硬如岩的黄土。秋风过处,万物低伏,一时只觉岁月无声,天地肃杀。然而古往今来放眼天下,除却五岳之尊,留名青史的便还有这北邙山吧。千年皇陵,杳杳帝冢,多少曾号令天下的君王长眠于此,一抔黄土掩尽生前繁华寂寞、功过种种。其间沉穆惆怅,又何足对外人说!   “庞统,你看,”公孙策迷茫了眼神,“眼见之处,何处是汉武帝冢呢?”庞统只是抱紧了他,没有答话。“他一生建功立业,纵横天下,身后却也只得三尺黄土么?那所有的壮志雄心,或者还有未竟之愿全被一并掩埋,你说,他可甘心么?”公孙策径自轻轻说着,“青史留名,叱咤天下,种种繁华,过往如烟。人生百年,却原来也不过如此…”   庞统知他心中所想。在这连时光仿佛都凝固了的北邙山上,连他都觉往日心中壮志一扫而空,更何况公孙策文人心智?但他始终惦记他身子不好,便有意调笑:“公孙公子果有文人情致,这便又开始悲春伤秋了?公子可知这北邙山,却不止有帝陵,还有别处景致!”他说罢伸手放到唇边打了个呼哨,一匹通身黑亮的骏马分枫踏叶而来,转眼立在他们面前。   “走吧,越影。带我们公孙公子去看看别处!”说着揽了公孙策上马,两人一骑呼啸而去。   2.   庞统引着越影出了此处,却又攀上另一个山头。北邙山都不高,且是黄土堆就少有乱石,再加上秋深草枯并无荆棘,马匹爬起来倒不费力。他们转过道道山路,不多时便来到峰顶一处平坦开阔之地。   庞统带公孙策下马,领他站到崖边。   “阿策,你看——”   虽只隔几个山头,眼前景色却与方才那处重重掩掩全然不同。此处山作斧劈,虽只几百米高却直直壁立好似断崖。对面数十丈处亦有一峰森然而立,也如此山一般挺拔峻峭,一时让人生出两峰本是合一,却被天力所断之感。   而在两山之间奔流不止的,便是黄河。河水卷着不计其数的泥沙,浑黄一片,汹涌翻腾,一往直前。此时虽不是汛期,河面仍有数十丈宽,由于此处常年水过容不得滩石,那河面上看来只低浪翻搅,全无长江的惊涛拍岸。然而公孙策却深深知道,这看似宁静安详的河水之下,隐藏着何种的威势凶险!   河南地界本就是黄河冲击而出的平原,比之更北少山少川,太过平坦。黄河流到此间,常年泛滥,每隔数十年就会有一次大灾,百姓每每死伤无数,流离失所。幸至本朝,八王爷遍寻天下治河能手,几次三番修葺河堤,附近百姓才得以安居乐业。他这次动念本就是想看看河堤的,谁知来了之后却被邙山震住了心神,竟一时忘记了。   想到这里他感激地侧头向庞统笑笑,然后又向前迈出几步,仔仔细细对着河水走势周遭地形观察起来。   “阿策!”庞统一见不禁皱眉,忙伸手把他拉退一些,重又往自己怀里带好:“北邙山乃是土丘,并不坚固,你站后些。”   那边公孙策却不答话。庞统知他现在心思已全不在自己身上,都一心一意想着黄泛之事,便也由他,只将他抱紧。   许久之后…   “阿策!你倒是看够了没有?还让本王也在这里陪你吹风。”庞统倒不是真恼,只是眼看白日将尽夕阳西下,山风越发凉了起来。再让公孙策在这里站下去,他怎么放心?可是想起爱人那个专注起来只认死理的脾气,庞统心念一转,笑道:“你光在这里看有什么用?又不得全貌。不如我带你看得更仔细些?”   果然,公孙策一听便回过头来,“当真?”   于是庞统又带他纵马下山,直往河滩走去。黄河河水年年潮汛,春夏两季河面能宽至近百丈。现下入秋河水减少,便露出两侧各十数丈的浅滩,黄沙细细,寸草不生。庞统便驱着越影,一路飞奔在浅滩之上,马蹄踏出点点飞沙,直向夕阳逐去。   “越影越影,果不负你逐日之名!”庞统抖缰纵马,朗声长笑。   公孙策看着两侧群山对出、渐小,复又见新山。远处夕阳浸染河水,映点点磷光。烈烈山风尽数被庞统的袍袖挡去,只抚乱他的发丝,公孙策顿觉人生畅兴,快意如飞。   3.   越影一路追着夕阳,直到再见不到最后一缕光线。庞统察觉公孙策身体有些绵软,想是有些倦了,便看看四周,缓下马速,引越影向一侧小丘行去。   公孙策确是累了,庞统怀中又着实暖和,便迷迷糊糊靠在他胸前,有些昏昏欲睡。   “阿策,醒醒。此处风凉,别睡。”   公孙策感觉有人拍着他的面颊,长睫呼扇几下睁开了双眼。却原来自己已下了马背,身在一个凉亭之中。   庞统见公孙策以眼神无声的询问这是哪里,就笑着解下身上的大氅,自己先在亭中长椅上半躺好,然后伸手一把将他拽下伏到自己身上,取了大氅将他们裹严,才开口道:“你不是要赏月么?看——”   公孙策伏在他身上,尚有些神志不清。听他这话便顺着庞统眼神向外看去:不知何时一轮满月竟已低悬天际,清辉遍洒,暗动芳研。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耳边低低的一句,是谁的笑语?他不禁转过头去,正对上一双幽深的眼:“阿策,虽说天涯此时处处同,但是我,只愿年年和你共度!”   然后,一个轻柔的吻就覆了上来。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4 上阳颜色好   人人皆知中州王庞统早过而立仍未娶妃,却也知道如今的王府之中无甚燕舞莺歌姹紫嫣红,只有一位柳姬。   柳姬名妍,据闻原是前任户部尚书柳伯渊独女。当年柳夫人早逝,柳公长念伉俪情深疼她入骨,唯恐其受半点委屈,竟也不再续弦。   柳妍自刚会开口叫爹,便由昔时名满天下的才子柳伯渊亲授诗词歌赋,日日书画琴棋,刚至金钗之年(12岁),已是名满京城,传为京城第一才女。   那时刘太后尚在,听闻朝中女官私下闲谈言及户部尚书幼女,未及豆蔻竟引来尚书府外车马盈门,便好奇召入宫中一见。   时柳姬刚过十二岁,已是丽质天成清雅如莲。她一身隆重宫装,匀施脂粉,端正地拜倒在刘后座前。待她抬头,刘后左看右看,叹道:“果然佳人,最难得是这身出尘之气。”叹罢招左右为其换装,尽去脂粉。座下妃嫔皆以为刘后惮其姿容,恐日后为患先未雨绸缪。待众嫔见柳妍一袭淡青薄绡衣带飘摇于殿上,不着一丝颜色的脸更胜先前,方知刘后怜其若此。   待至及笄,正是青莲初艳众人前之时,柳公获罪遭贬,远配至信王封地。柳公耿直,先前已有多次驾前直言为帝不喜,此番蒙冤心中更是郁郁,终至一病不起,两年后与世长辞。   柳妍痛失慈父,正是百般哀伤无所寄怀,信王妃登门,言受柳公生前之托,欲接柳妍过府。昔日柳公在时,信王时有探访,二人饮茶对弈也算投契。如此一来柳妍如何不信,当场扑至王妃怀中一场痛哭,然后收拾行囊,搬至信王王府。   这一住,便是五年。自踏入王府那日起,除了祭拜父亲,柳妍就不再出门,总是安安静静待在后园房中读书写字,只每日晨起向王妃问安。慢慢地,就连信王都淡忘了她的存在,多年前才女的故事已成传说。   然而,在这样悄然流逝的光阴中,柳妍还是如此清寂地美丽着,越来越甚。一日信王郡主召集闺中密友于王府后花园,柳妍恰巧走过,只一眼就衬得一众少女全无颜色。有人悄悄问及,郡主刻意抬高了声音:“她?不过是我母妃专门养着用来送人的下人罢了。”   柳妍闻言脚步一缓,却头也不抬离去。   庞统初任摄政王那年,柳妍已经二十岁。信王夫妻花费数年时间养着如此出众的礼物,正是为讨好最有势力的男人。信王本是打着送柳妍入宫的念头,却见赵祯对后宫兴趣全无,这才搁了下来。现下眼见庞家挟风雷之势,杀的杀,贬的贬,身为皇族若不示好,杀身之祸就在眼前。而那时幼帝甫登大宝天下初定,庞统为抚人心,也正摆出一副来者不拒的姿态,已经收了十数美人入府。然而柳妍,毕竟不同与庸脂俗粉。信王妃信誓旦旦地对丈夫说,这一个,绝对能够当上中州王妃。   于是不久,中州王府内多了一位柳姬。   那时中州王府正是香熏欲醉花鸟风流,一众美人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却都只是被收入后园,连得见庞统一面都难。治平二年,社稷渐渐稳固。往日红香流艳的王府后院渐渐冷清,庞统开始将美人们分赏给手下亲信。待到最后,留下来的,只有柳姬。   她仍记得初入王府那日春光晴好,她路过的后花园中植着大片粉腻流霞的牡丹,蜂飞蝶舞,游人欲醺。她由两名侍女引着慢慢穿过厅堂廻廊,远远就见亭中一名男子长身玉立,衣带当风。鸦色的发被压在素雅的冠下,映着明丽春光,却不显飞扬,只一派沉静。那人侧对着她微微扬头,目光不知落在几重云巅。此刻听得声响,他翩然回身,她只见一双深如寒潭的眸子似有一瞬怔忪,然后便是深深凝视,末了对着她微微一笑,轻软如风。柳妍一时愣住,只听身旁侍女衽身为礼,唤道:“王爷。”   人道中州王庞统心狠手辣,杀伐果决;又言他阴晴不定,心意难度。她却直觉那双眼清澈明亮,全无寻常男子对她的纷杂欲念,甚至没有惊艳,只是一种温柔的恍惚,纯粹的欣赏和怜惜。那样对她自然一笑,无所求。   她早过了当初少不经事的年纪,又兼寄于篱下无人庇护,心智更见长成。她早清楚信王夫妇养着她绝不可能是先父所托,只不过见她无所依凭趁火打劫罢了。但她自幼受父亲言传身教,知道做人理应感恩图报,不管为何,他们始终养了她这几年,令她衣食无忧,不致流落街头任人欺凌。这一回,就当她欠了他们的,用来还清罢。所以此番被送入府,她是自愿,却不能不怨。她往后的所有年华,便要就此埋在这金堂玉马的深深庭院,自开自落,无人相问。   只是她仍怀着一丝庆幸,毕竟,寂寞本身,总好过寂寞相思。奈何她的美竟惹了天妒,让她只一眼,便爱上那个男人眼里的温柔和哀伤。她便自那一刻起,一心一意,只愿他好。不要他有长夜伏案的辛劳,不要他有独立中宵的寂寥。这府中的其他人,其余事,皆与她无关。   慢慢地,庞统散尽美人,唯留她在身旁。府中众人开始称她夫人,恭敬有加,暗地早四处传着她就是日后的中州王妃,就连她身边伺候的侍女都渐渐骄纵起来,逼得她一换再换。   却只有柳妍本人,仍是不多说、不多问,只惦记着天寒为他加衣,夜深为他添灯。   自从初见那刻起,她便越陷越深。每当庞统对着她微笑,怜惜地轻抚她的长发,那一声声“妍儿”似最毒的咒,层层将她包围纠缠,不得逃出生天。她知道他怜爱自己,舍不得她委屈心伤。只要她开口,即使他如何为难,最终恐怕也会答应。正因如此,所以更加爱他。她知他国事家事事事劳心,所以便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求,尽一切努力不让他为难,只想将自己变成一个憩所,能让他安心地熟睡。   然而她毕竟是一个女人,不是没有期望的泥偶。只是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她隐隐约约感到,在有些时候,他的温柔其实是透过了她,传向另一个莫名的方向。他喜欢看她吟诗作画下棋抚琴,却偶尔会凝一抹郁色在眉间。他的人在她身边,却可能有一瞬令她觉得空茫遥远。   只是,他不说,她便不问。   他对她好,却一直犹豫,不提娶她之事。那么,她也不求。   只愿能长伴左右,得君偶一回顾,柳妍此生足矣。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5 报君台上意   番外5 报君台上意   “老爷,晚膳已备妥了。”   埋首在公文中看也不看进门来请的下人,韩琦只淡淡“嗯”了一声,随口说着:“叫他们送过来吧。”   “这……”未听到小厮如常般迅速应了离开,韩琦抬头眼光一扫,隐隐有些不耐:“嗯?”   “老爷,”那下人见主子颇有责备之意,忙说了一句,“您忘了,今儿个是元夕。”   哦?韩琦闻言,放下笔转了转手腕,“原来是上元节啊,你若不说,我还真是忘了——那便走吧。”   依着旧俗,上元佳节虽不比除夕,也当是一家团聚把酒言欢的良辰吉日。只是韩琦,却是孤身一人。他年少之时,也偶尔会不由自主地想像三岁那年便因战祸早早逝去的双亲的模样。他的父亲曾官至右谏议大夫,据族人讲亦是才华横溢风姿卓然。只是,他走在蜿蜒的回廊之上,感到斜透过飞檐洒在身上的清冷月光,不由自主抬头望了一眼。他孑然一身这么多年,早已习惯。如今他对父母便连隐约的些许印象都不曾留下,只听长辈们提过因父亲外放为官,自己生在西北的庆州。双亲遇难后幸得下人拼死相护,这才将他带回了故乡安阳,交由族人抚养。   所谓家宴,不过是借个由头,给府上众人一个热闹罢了。   看着主子如常般默然不语地吃了些东西,吩咐一句晚上不必伺候可各自安排,便像是打算回去书房。年轻的侍卫知道他虽然面冷,人却是极好,不由开口说道:“老爷不去看灯?”   “看灯?”   “恩,”那侍卫点点头,“今晚城中有灯会,可热闹了,我们都打算去看呢。”   “哦?那你们去好好玩吧。”韩琦淡淡一笑,出了厅门。   他回到书房批完了文件,时候却还尚早。新春里头,事务还没有那么多。“阿福,茶。”他扬声叫一句,却久久不见人应,细想一想,才微一摇头,怎么记性如此差了?人,不是都出门看灯了么?他便起身打开窗户。冬夜的风携卷一股寒意扑面而来,却令倦乏的身子精神一振,反比困在炭火正旺暖意熏然的房内舒服。   韩琦再望一眼天边银盘,冰寒玉皎,辽远高华。也罢,今日事既已了,与其独自守着这空空的院落,不如也应景去灯会转上一遭吧。   披一条玉色的大氅,韩琦随意慢慢走在路上。今晚夜色晴好,虽还有些冷,可夜风扑在人脸上,细细去品,已是减了几分凛冽寒意。出来之后他才知道自己镇日为之忙碌的汴京城中,到底是居了多少人家。一路走着,身边或是笑闹轻语的人影双双,或是驾着香车的名驹为人潮所阻,似无聊般打着喷鼻。无论宽街窄巷,酒肆茶楼,竟都熙熙攘攘,往来如织,笑语欢声,一派升平。   本就是一时兴起的闲逛,韩琦便被人潮推着,慢慢走向那条知名的琉璃灯巷。远远看到一盏盏风中摇曳流光溢彩的花灯,他忽然想起此番景象,似曾相识。   当年他被家奴拼死带回,只有三岁。其后数年,尚不知事的韩琦随着仅余的一名家仆,流离辗转于众家亲友之间,渐渐识得了人情冷暖。直到十岁,他方在一门远房伯父家中住下,有了常傍的屋檐。   那伯父的年岁很大,初见时他竟以为当开口称祖。老人花白的眉毛下一对常眯的眼,似乎看人的时候总有几分模糊不清。他人是严厉的。第一次立在堂前,听伯父问着都念过些什么书,年幼的韩琦涨红了脸,讷讷地答只断续着背了些论语。伯父手里的拐杖便捣在地上笃笃作响:我韩家的男儿,怎能如此不学无术!韩琦低着头,涨红的脸上隐有泪滴——只这一点,还是他在三叔家中住着的时候,每每听堂弟念起偷偷记下来的。   伯父见他不答,忽然叹了口气。这样吧,从明日起,你每日卯时浇灌菜园,之后跟着我念书,午时、申时前去帮厨。   伯父其实待他很好,只是家中清寒。三个堂哥都已成家,虽然日子也苦,可也总想着接父亲过去同住。只是老人性子执拗,说什么也要留在旧居,守着那三分地和一个老仆。韩琦知道,伯父是怕他跟过去了,白吃白住的,在嫂嫂那边受到委屈。但伯父不说,他也不知道如何表达敬爱感激,只能每日尽其所能地念书,然后帮着干些零活。如此日复一日,全不知外面春秋,更不要提和同龄的伙伴们玩耍。他有时也上市集,却不敢对着面前那些林林总总花样百出的玩意儿多看上两眼,只匆匆地买些家用,片刻便回。   又过了几年,韩琦十三,正是男孩子胆大爱闹的时候。那一年的上元节兄嫂们照旧前来探视,带着自家的男娃女娃,倒是热闹。   “小叔叔,小叔叔,”二堂兄家粉嫩粉嫩的小女孩抓着他的衣襟,口齿不清地说,“待会小如要去看灯,小叔叔一起去好不好?”   “这……”他心中颇为雀跃,却也很是迟疑——依照习惯,他们走后他该先服侍老爷子洗漱睡下。   “无妨。”伯父看他一眼,“你四处走走也好。”   安阳虽是京畿重镇,可也无法同汴梁相比。所谓的灯会不过是人们吃罢晚饭,各家的小孩少女手提灯笼,互相追逐嬉戏。但即便这样,已让韩琦看傻了眼。他愣愣地跟在堂兄一家后面,边走边左顾右盼,冷不防撞在一人身上。   “啊呀!”那是个头戴锦冠的年青公子。一撞之下他看也不看,先挥袖把他推开,抬头又见只是个瘦弱的半大孩子,顿时来了气:“谁家的下人如此不懂规矩?撞到本公子也不知道来陪个礼!”   堂哥一家听到响动,回身一看忙拐了回来。堂兄虽见一边的韩琦尚在地上跌坐着,却先上前对着那公子连连致歉。青年细长的眼在他们身上一转,落在了他身后幼女手里的灯上,冷冷笑道:“衣着如此寒酸,连盏像样的花灯都买不起。算了,本公子也不屑与你们计较,就算我今日晦气!”言罢,径自扬长而去。   堂兄听他此言沉下脸,虽没开口说他什么,斜斜瞟来的一眼却颇带责备之意。少年看在心里,暗自握紧了拳头。   如今,时移世易,他韩琦已是高冠锦裘春风得意,才名天下文动京畿。可是,也早失了当年那种一心一意想着读书的单纯。在他高中之前多年伯父便已过世,于是藏在他心底的那份恩,便再也无从报起,空留遗憾。   他信步走在街上,漫不经心地看着满街花灯。火树银花之下,又有多少言笑晏晏,才子佳人。然而他却全不在意,又行一段,觉得兴味阑珊,便决定回转。只这一个回头,居然看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隔着熙熙攘攘的一小段人群,那人一袭深青锦袍,竟没有骑马,只身一人站在一盏灯下,拈看着其下缀着的那行灯谜,让他几乎疑心认错了人。   可是,毕竟没有。他已经看了他三年,熟知了他的举手投足,一行一言。他看着庞统微眯了眼,一个短短的凝神,便又似无聊地丢了那谜,也不撕下,放任它继续摇曳在风里,复又去看下一条。   韩琦愣怔间,那厢已敏锐地觉察他投来的视线,迅速转过头来。庞统看见他也是一愣,然后丢了还在看着的灯谜,慢慢走到他身边:“你也出来看灯?”   “王……”惯常的称呼便要冲口而出,韩琦见他目光闪了闪,也马上改口唤了一声,“爷。”   庞统背过手去,随意捡了个方向慢慢迈步,韩琦也就跟着他前行。   “近来事情还算顺利?”   韩琦眼神一晃,在他身侧落下半步的地方轻声作答:“是。”他想了想,又接着说,“他近来很好,一心一意教书。”庞统唇边便绽出一抹温和的笑意,微微点一点头。   便是无话。无论是暗中到他府上复命,还是会面朝堂,他们好像总也没有太多话说。除了国事,便只有那个青年。   对公孙策,韩琦不知道是爱是恨,是怨是妒;或者其实对于庞统,他也不那么清楚。   两耳不闻窗外事地读了几年的书,那时伯父尚在,但身体已经不好。一日他招他来到床前,说着琦儿,你学问已然大长,但日后要出人头地,凭的可不仅仅是那些书。有道是读万卷书行千里路,你出门去看看吧。他依言游学三载,再归来时族中茔地已早添上一座坟头。   然而那几年,毕竟是不同的。他的表象本就温驯勤勉,只要有心同人结交,寻常老百姓们哪个不乐见这样诚恳谦虚的读书郎?于是他知道了边关的战事,也踏经了野火焚烧过的荒城。幼年的他所不知道那种恨,终究烧沸了他身体里流着的父亲的血。他要,报仇!   少年意气间,韩琦开始恨起自己的无用。即便不是肩不能担手不能挑的公子哥儿,可他除了念过些孔孟,又能为自己含恨而去的父母、为尚且活着的大宋百姓,做些什么?!   也是在那时,他听说了庞统,大宋攻无不克的战神,他们唯一的希望。在热血潮涌和冷静思考的日夜煎熬中,他终于下定决心去念六韬三略,打定主意即便不能上阵杀敌,至少也要入他麾下做一名谋臣。如此,他丢了四书五经,重新挑选了方向,开始刻意交游历练,心机日渐深沉。   然而他还正筹划间,忽只一夜就变了天。新帝登基,他所倾慕的将军,已然摇身一变,皇皇然立在了天子金椅之侧。只是此时的韩琦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因路人几句言语便激愤难平的少年,他的眼睛,已看向了更远的方向。他敏锐地察觉到眼下的大宋将迎来一场励精图治的革新,洗旧貌,换新颜——只要,他真的不曾看错过人!于是他便等着,看他如何左右这新生的王朝。   而庞统,何曾让人失望?短短一两年的时间,他大开恩科广纳贤才,着意培养军队将官;迫使百官解囊充实国库,继而买战马秣兵刃,扩充军队日夜练兵,全然是一副战争准备。   这——便是要主动出击了!韩琦分析着眼前形势,宋和辽国已缔合约,西夏那边内乱方平,兼之吐蕃在侧,若他伐夏,定然功成!韩琦倚在窗下粲然一笑,这便是我日后效忠一生的主君。   果然顺利地一路过关,终于来到天子殿前。明堂上端坐着的,也自不是年方三岁的赵家血脉。初初抬头见到那双沉若寒潭的眼,韩琦一愣。一种历经风浪依旧稳如磐石的戾气罡风自他身上漫不经心地溢出,却又混着一丝奇妙的华贵斯文。他原本还在批着什么,听到阶下纷杂的脚步落定,这才随意抬眸,从左到右地扫上一圈。第一次对上他的眼,韩琦愣了一下,却慢慢低垂了头,恭谨地,面上不慌,心更不乱。   庞统于他,是代他报了父仇的恩人,是知他识他提携他的主君。然而似乎,又不仅如此。他不知道那种奇妙的思绪从何而来,何时而起,只当他第一次知道他的主子曾有过一个许之生死的恋人,竟是那个名满天下的公孙策之时,心头的那种酸涩惆怅令他反复回味思量。好似一个自己业已抽离,隔空冷冷看着另一个自己。   是爱了他?韩琦愣住,可他的计划里,除了誓死效忠肝脑涂地,从来不曾有过那条自荐枕席;可若不爱……他沉吟半晌,他府上之人同自己从不相干,但那个男子,除了卧房之外,亦曾陪伴着他出入厅堂,举足轻重。于是这种嫉妒便怎么也理不清,索性将见到庞统时偶然的心跳搁在一旁,只心心念念琢磨着他的天下和他身边之位,直到那个人回来。   公孙策返朝之前,他竟全不知晓。第一次在偏殿中偷眼去看那个经历霜雪依旧满身风华的男子,他终于感到真切的嫉妒。他的盛名还在其次——君有奇才,他漫不经心地看上一眼,安知我贫?   直到眼见袁旭在堂前同庞统的争执,他这才收了打转在如何争宠上的心思,细细去揣度事情的由来。他向是庞统布在朝中的暗棋。虽先被他亲点,后又授了礼部尚书,但近些年朝中人事变换频仍,他夹杂其间,倒也丝毫不显乍眼。因了这些缘故,他与袁旭庞敏等人不曾明着相交,自然少了机会,感情也不深厚。但都一心向着一人,彼此倒也时常通通动静。只这一出,他竟不知。   庞统却没有令他久等。那晚韩琦悄悄过府的时候,堂里并不只独他一人。庞统议事,袁旭庞敏狄青等都在已成习惯。但他到的时候,厅中气氛却不大好。袁旭脸色阴沉侧向一旁,地上仍旧可见粉碎的杯盏残片;庞敏一如既往安安静静,只是关不住眼中的担忧疑虑;只有狄青相对沉稳,却不开口。   韩琦眼神在厅中溜了一圈,心中已经开始打突。这样刚刚闹过一场的样子,他之前竟从不曾见过。等到庞统开口,对着他用平静的声音再说一次,韩琦扶在膝前的手已经颤抖,想必自己的面色也不好看。他勉强一笑,直觉地想开口问一句“王爷可已想好”,却总算堪堪咽下,垂眼去看脚边的地面。   他人一向是任性的。跟着他三年之久,韩琦怎么不知?他年少意气要去从军,父亲是三品大员又如何?照样说走就走,连封家书也不留;他带兵之时说战便战,朝廷欲和又如何?照样只看战机不看圣面;他欲取天下弑君□□,百官激愤又如何?照样武力相加达成所愿。如此这般,举不胜举。而他眼下已杀旧主平四边,几乎富有天下,却要,说走就走?   可他又怎么会听人劝。韩琦强迫自己定下心神,细细盘算。韩琦啊韩琦,你既以他为主,难道打算拂逆他的心意,强以皇袍加身?如此作为究竟是为天下,还是为他?若是为他,他这一去山高水远纵情恣肆,难道就真不如现在锦衣玉食天下为尊?   其中利害,他说不清楚。然而自己若不依他,眼下便会为之所弃;尚不如遂了他意——反正他要走,多半也还要天下太平。若他替他达成所愿,他日后倒少不得在山水逍遥之间,偶尔念一念自己的好。   终究横了心思,韩琦起身下拜:“下官,明白。”   和公孙策相交,其实并不如他所料的那样违心。那是一个真正的翩翩君子,心思剔透温雅如春,更奈何他一心一意以他为弟。他从没有过大哥,但也相信若真有兄,当也是这样嘘寒问暖关爱有加。他们有过数九寒天临窗看雪的风雅,有过春日连床佳句成篇的诗话。他竟会时时忘了自己的本意,就那样沉迷于一种全无所图的相知——叹当世,知心几人?然而庞统除了不愿再案牍劳神,又会不会也有番心思,是为着他?   自然,自然。这正是他心中的刺。若非如此,他大可放着公孙策随意去搏,撞得丢了家族失了性命,以他执拗的个性,也是必然。又何必特意让他在此,日日看着,时时照应?他在他心上,到底重到了何种模样?   便在那种依恋和嫉恨的心思中左右游移,终究到了曲终人散的那天。对着公孙策怨怒的眼,可知他也是满心愤懑委屈?他来怪他,而自己,却该怨谁?   心头曾有的那种温暖到底散了,从此,只能陌路。   随着庞统使辽,本是计划使然。那一夜,他立在三层的驿馆窗前,远眺西面行宫的方向,直待彼端红光艳艳血色冲天——似涅槃的凤凰,一声鸣啸中重生,傲然九天。他呆呆地想着这样也好,即便不再是一怒天下动,但他的桀骜不羁,终得飞扬宇内,从此四海皆家。何况那样的人,无论到了哪里,做些什么,又何尝见他亏着自己?   唇边总算绽一抹笑纹,亦尝到眼泪的涩意。如今我主,你既远去,我便会依你之愿,代为守着这个天下!他再向那边凝望一眼,转身回榻。   明日,还有场硬仗要打。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